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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但有龍旗,方為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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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蛟這一潑少年,至此方知賊勢之大,想想半日前一個個摩拳擦掌將由貴視如土雞瓦犬般自大,一時俱都懊悔不已。

  在山林里尋不著避風處,倒是這群獵戶出身的少年熟悉大山,好歹尋了個暫且寄身的平靜地帶,不及細問來歷,衛央便教他這些寨里的土人將由貴反叛后的債中詳情細說。

  劉蛟不曾注意過這些,零散拼湊起些信息,衛央一一梳理過后,俱都是與由貴這叛賊叛國之后的行徑十分貼切的,往深處察也猜不到能與高繼嗣連三詐敗引誘中軍入駐沙坡頭中深藏的陰謀沒有半分干系。

  只有整日吃不飽肚子的劉旄方提起了教衛央皺眉不已的事情。

  原來,劉旄食量甚大,又不愿教家里受累,每日都在山里尋些獵物,自入冬以來,入山的人少了許多,但能在此時入山出寨的,都是寨中出了名的老獵人,外圍能獵來食用的都教他等獵光了,無奈之下,劉旄只好爬樹去掏鳥窩,因此注意到了由貴使人迫使寨民們大量收集飛鳥的行徑——又斷了他的糧道,劉旄焉能不在意?

  按劉旄的說法,由由貴叛軍陪著的聯軍當時入寨的人手,最愛要的便是寨民們屋檐下藏身的雀類,一窩子鳥雀總有大小老弱,那人們專要強壯的,勒令寨民不許搗毀只留著弱小鳥雀的鳥窩。

  “斷了我口糧,自難與他善罷甘休,又好奇這廝們要鳥作鳥用,于是尾隨著去看,當時尚未封寨,我瞧見這些賊很是小心地將鳥雀以棉布遮掩的籠子裝著,教精壯的押運般送往外頭去了。”劉旄信誓旦旦地說。

  深夜時,衛央毫無睡意,平陽跟他說過,聯軍的確是缺少軍糧,可怎么也不至于缺少到要用鳥雀來充饑的地步。何況若缺少軍糧,這時的大地不比后世那樣鳥獸幾近絕跡,強收飛禽走獸,那也比只收鳥雀,而且還是專愛百姓家屋檐下的鳥雀來得強。

  這里頭到底有甚么用意?

  叫起也未睡著的劉旄,衛央問他:“高繼嗣只收寨民自家屋檐下的鳥雀么?山中的獵物,沒有收取?”

  劉旄撓撓頭,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也收,剛開始只收獵物,如兔子之類,有一個收一個,有兩個還給錢,寨里那些沒骨氣的,居然跑出去獵了不少,大是討了些小錢。不過到了后來,寨子里進出不少王師探子,獵戶不得外出了,這鳥雀才教這些賊盯上。”

  說著,這小子竟舔著嘴唇,似在留戀燒鳥的味道,眼見又是個吃貨。

  教他去歇息,衛央捏起雪塊往臉上擦擦,心中還是不能釋懷:“這樣看來,倒真像是軍糧短缺的跡象——像?”

  衛央相信自己的感覺,之所以第一感覺是像而不是是,正是他絕不信高繼嗣真的無可奈何到只能強征鳥雀以為軍糧的地步。

  何況,倘若要征收的鳥雀當是軍糧,何必如劉旄所見,那般小心翼翼當祖宗似竟以棉布遮掩的籠子來管著?

  莫非高繼嗣是個愛玩鳥的?

  這也太不合理了,雖然是蛾賊,但高繼嗣是首領,數十萬人的頭目,他若真有這個癖好,何愁沒有上好的玩物?山野里的鳥雀,那也不是能把玩的生物。

  那么,強征鳥雀是為掩蓋聯軍軍糧短缺而收買獵物的這一破綻,是不是就可以講得通了?

  細細一想,衛央搖搖頭,這不可能。聯軍缺糧的事實何必遮掩,高繼嗣能不知平陽早知聯軍的這個缺陷?如果他要以己方缺糧來作個誘餌方行如此之事,那倒還有講得通的道理。

  如此,是否征收鳥雀本就是個掩人耳目的亂招,而高繼嗣的本來目的就是要通過征收獵物充作軍糧來為唐軍設下一個陷阱?

  衛央瞇起了眼睛,他覺著,事情絕非這樣的簡單。

  夜深了,中寨鎮守府中,文質彬彬面容清矍的由貴放下了手里的佩劍,將拭劍的布,揩去額頭上涔涔不斷往下落的汗珠。

  他才四十不到的年紀,身為文官做到了偏將,按說在這京西一地,此番正值平陽公主親征,只消不是個廢物,怎地也能在戰后將他這官職往上加一加。一旦投入公主府,以素以柴榮為目標的由貴本領,文臣為武將的資歷,怎地也能落個長安城里能走馬的人物。

  在事變之前,由貴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本是河北人,父輩正他年幼時為契丹所擄,后突然在他老父咽氣時安排他攜家帶口南歸,本心也是以唐人自傲,視胡虜如牛馬的道德人物,若非如此,怎會在呼延贊治下以文不能吟詩作畫,武無能持械上陣的本領步步升為偏將?

  為沙坡頭守將的數年十數年里,由貴是稱職的,拔擢獵戶出身的侯化為校尉,抬舉山賊出身的鄉黨焦贊孟良為副尉,當年渭州大戰時沙坡頭終未失陷,平陽公主西征西域時沙坡頭屯重兵威脅偽魏蛾賊乃至黨項不敢阻擋道路,這都是他由貴的功勞。

  每念及此,由貴時常自得。

  這世間以中人之姿為國家出力,官至偏將屢受嘉獎的人能有幾個?

  他由貴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就在這一年,就在這雪落的季節,自北地契丹來的那個叫韓德讓的漢人,將由貴平順地安穩地將他的偏將做下去的希望一把揪斷了。

  韓德讓,祖上也是唐人,河北人,其祖韓知古時淪落契丹,這老兒也有些本領,以漢人身份,竟官至遼邦中書令。其父韓匡嗣,繼其祖志愿為契丹鎮守南疆,后拜節度使,成為遼邦里一方諸侯。

  此人年歲不長,卻甚為遼人信賴,北地傳言,年僅過三旬的韓德讓已為遼虜拜為南院樞密副使,手中統管的職事,便有潛入大唐的遼國奸細一類。

  此人找上門來,想起與他的鄉黨身份,再想起這人的詭詐與權值,由貴當時心里一個激靈,駭然要喝令綁起來送到平陽公主帳前時,這韓德讓笑容可掬地奉上一封摁著紅彤彤手印的效忠書。

  那是由貴的父親為遼國樞密院知南司所威逼利誘加入進去的憑書,書上寫的明白,一世為契丹密探,子子孫孫皆為密探,且當時由貴老父代已明曉事理卻不忘南歸正經作個唐人的由貴簽字畫押,將由貴的一生,就此斷送在了這單薄的一張紙上。

  由貴明白,若他在這韓德讓面前反抗,一時這效忠書便傳遍了大唐,祖上蒙羞不說,他這一家老小恐怕既得罪契丹又為大唐唾棄,世間再無立足之地。

  正是這剎那間的猶豫,韓德讓當時奪了他的職權,以由貴鎮守將軍的名義下令反叛大唐,有壯士劉大勃然拔刀為韓德讓喝令殺死,徹底將由貴的后路斷了。

  至此,由貴不得不走上叛國的道路,且一發不可收拾。

  而后,只好依從韓德讓吩咐的由貴,先殺侯化一家老小,又捕殺寨中壯士數十戶,自不得不從,成了今日為虎作倀的走狗。

  卻在這兩日,由貴時常莫名地焦躁,他瞧出來了,韓德讓這廝正是要將自己立成個榜樣引誘朝廷王師來剿,只消達到了他的目的,自己的死活,這人決計不肯管。事已至此,又能怎么辦?

  索性將寨中要務交付韓德讓,由貴終日在思忖,一旦平陽公主揮軍北上到了沙坡頭外,若韓德讓所言里高繼嗣的那自己也不知的陰謀不能得逞,他有幾條命能逃過鋒利的龍雀追殺?

  本半推半就為契丹走狗,一時想到了這里,求生的本能促使由貴不得不盡心盡力為韓德讓出力,他要封寨,那便封寨,他說寨里須殺些人警示那些不知趣的,那便殺些,甚至由貴曾獻計韓德讓,不如由他親身犯險詐降平陽,待近身時以江湖里的毒弩趁機射殺。

  這樣的計較,韓德讓自然也想過,然以平陽的仔細,由貴既已叛國,縱他口燦蓮花,恐怕也難得近身的機會,索性韓德讓假意提議教他自決家眷自斷臂膀再去行此計策,由貴哪里能狠得下這心?

  遂此事方作罷。

  昨日,有唐軍斥候兩人,不再似往常的那些一樣輕來送死,反一反常態教韓德讓也摸不準頭腦,由貴自叛國后時常油然而生的恐懼達到了頂峰。

  他知道,他是沖著沙坡頭來的,也是沖著自己來的。

  想想平陽公主麾下猛將如云死士如雨,如今那狡詐的兩個斥候已到了外頭,那些奉命來捉殺他這個頭號叛將的,能不就在側近?再想想為國朝所拿之后定逃不脫內衛的那諸般手段,想想內衛府那個出了名心狠手毒的杜丹鸞多日不聞有蹤跡,由貴不寒而栗。

  或許內衛就在自己身邊,或許喪命之時就是今日。

  左思右想,比起在內衛手中受那苦頭,不如臨了橫刀自刎,這把佩劍,便又教他取在了身邊,尺寸也不敢離手。

  尤在昨日時那連珠箭如神的漢子現身之后,由貴更篤定若自己是被平陽公主下令定要生擒的想法。在他自覺的想來,似他這等叛賊,焉能那樣輕松的一死了事?若不然,那漢子定潛入寨中,或本身便是寨中的人,他的箭法鬼神難逃,自己這些日子也外出不少次,為何沒有當場一箭射殺了?

  對封寨后的中寨,由貴有理所當然的自信,他自信如今的沙坡頭中寨,三五日之內沒有人能混進來。

  越是這樣自信,由貴便越懼怕,在他看來,那神射之人定是早早潛在寨中的,他是誰?

  無法篤定那是誰,由貴便覺著身邊每一個人都是那人。

  有風自燈后來,杯弓蛇影的由貴立時寒毛倒數,遽然回頭喝道:“誰?你出來,我不怕你!”

  聞聲自外頭悄然鉆進個唐軍打扮的契丹武士,想也不想,由貴回手一劍,他雖勇略不甚好,終究是個能作軍中老卒的人,這一劍又快又狠,又趁著那兩人不備,飛快的,劍刃突入一人身體,拔出時血箭尚未飚射,又突入另一人身體,轉眼間,連殺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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