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御案上,放著兩份奏折,一份是內閣首輔顧秉鐮請旨告老還鄉的奏折,另一份是外廷官員聯名上書要求嚴查駙馬被刺案的奏折。而朱由校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著閉目聽書,他的妹妹遂平公主朱徽婧正在讀嘉靖實錄。
實錄的內容朱由校自己看是看不明白的,許多字都不認識,但是他又不愿意讓王體乾等識字的太監在他面前讀這樣的文字,唯有他的親妹妹朱徽婧,既有文化,又是親近的人,更重要的是朱徽婧是個女的,不能干涉朝政,和朝政權力牽涉不大。
朱由校的那些祖輩們,他最敬重的居然是嘉靖皇帝、這個名聲不太好的皇帝。其實成祖皇帝是個更厲害的人物,但是朱由校顯然沒有成祖皇帝那樣御駕親征文治武功的霸氣,相比之下,嘉靖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不出紫禁城,卻玩轉了整個帝國,使得朱由校崇拜萬分,特別愛聽他做過的事。
而且嘉靖雖然不是文盲,文化也高不到哪里去,因為他繼位之前不是太子,明朝那些沒有繼承權的皇族子嗣,是不能受正規教育的,可想而知十幾歲就繼承皇位的嘉靖皇帝有多少文才了。
嘉靖皇帝那個內閣首輔制讓朱由校想了很多,那時候的外廷不能說沒有黨爭,但是完全到達沒有影響國家運轉的程度,后來的黨爭實在太不利于朝局了。
于是朱由校下定決心要收攏朝臣,不能讓他們繼續散下去。他一直就有這個想法,實際上很早他就在著手辦這件事,三年過去了,東林黨已經被他收拾掉,平息劇烈黨爭的漫漫長路總算在血流成河的血腥味中走出一步;魏黨的執政后期,由于東林黨已經被定性為邪黨,凡是與之相關的人都被趕出了朝廷,如果不說朝政的清明程度、正確決策等方面,單說黨爭,魏黨有其不可磨滅的功勞,后期黨爭確實減輕了。
但是有個問題,元老閣臣們一直抱著消極的態度,讓整個朝廷烏煙瘴氣死氣沉沉,直到朱由校發現了張問,他認定張問就是張居正那樣的激進派,改觀朝廷就需要這樣的人!
崔呈秀這樣的外廷魏黨,注定是要為了平息黨爭這個大業犧牲掉的,朱由校拿起崔呈秀的奏折,想了想,對門口的太監說道:“把王體乾找過來。”
朱徽婧看著朱由校手上的那份折子,先前她給朱由校讀過,所以知道里面是什么內容,也聽聞了王駙馬被刺的事,朱徽婧心里當然明白是張問干的,她不僅對王駙馬的死沒有良心上的譴責,反而心里很痛快,她恨死了那個騙婚的王駙馬,如果要嫁給這樣的人,她寧肯一輩子孤獨終老。
過了一會,王體乾就打著一把油紙傘走到了養心殿,因為外面的雪雨還沒有停,王體乾走到門口,收起傘,遞給旁邊的一個太監,然后走到殿內跪倒行禮。
朱徽婧看著那把油紙傘,眼神迷離喃喃說道:“聽說案發現場有一把油紙傘…”
對于和皇帝關系親近的公主,王體乾也很恭敬,忙躬身說道:“回殿下,刑部上報的卷宗上,確實有記錄,現場發現一把油紙傘,可能是刺客遺留下來的。”
王體乾帶進來的那把油紙傘,還在滴著水珠,恍惚中,朱徽婧覺得這把傘就是張問交給刺客的傘,一種相聯的感覺油然而生…以至于那傘上的水珠,都那么晶瑩剔透、那么美麗而深情。
朱徽婧坐在御案旁邊的軟塌上,把手肘放在案上,撐著下巴,癡迷地盯著那把油紙傘。她真沒有想到,張問會這么干,他會這么瘋狂,朱徽婧心道:他有時候真是讓人難以理解,他的不理智又那么令人著迷。
如果一個本來就經常很沖動、經常受情緒控制的人,做什么不理智的事,反倒很正常;偏偏張問是個理智到冷血的人,這樣一個人做出這樣的事,反而讓朱徽婧著迷。
很顯然,張問殺王駙馬是一個錯誤,就算現在別人拿他沒辦法,實際上是一個隱患,他涉嫌謀殺皇親,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人新舊賬一起清算。這是官場履歷上的一個污點。
朱由校拿起崔呈秀的那個帖子,對王體乾說道:“崔呈秀這份折子是從司禮監傳上來的,你已經看了吧?”
王體乾小心地說道:“奴婢看了,崔呈秀等人懷疑是內閣次輔張問做的,要求調查張問。”他一邊說一邊想,要徹底掃除魏忠賢一黨的余孽,讓張問去干比較好,而且相對來說,王體乾更愿意看到張問掌內閣,雖然他們之間有些矛盾,但是張問總是會念及私情,不會把王體乾往死里整。
這種保持著距離又不是死敵的關系,王體乾認為很好。
朱由校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問道:“那司禮監覺得該不該調查張問?”
王體乾脫口而出道:“皇爺,萬萬不可。這件事明擺著是魏黨余孽借口動搖張閣老的陰謀,要是因此就調查張問,黨爭又要抬頭,新政將以十分不穩定的情況開始。”
“朕想要緩解朝廷黨爭,你倒是明白朕的心思。”朱由校口上這樣說,心里面卻犯嘀咕,這王體乾和張問到底交情不淺,明里暗里兩人有時總會相互扶一把。
王體乾聽得皇帝的暖心話,高興道:“奴婢心里邊只有皇爺一個人,皇爺怎么想,奴婢就怎么做。”
不過,朱由校對于王駙馬這件事,和他妹妹一個感受,就是覺得十分順氣,騙到朕的頭上來了,就是一個死字!就算真是張問干的,朱由校也不計較,反而很是滿意,他特別喜歡別人幫他做一些自己不便親自做的事、而且把黑鍋也背了。
魏忠賢沒干多少好事,但是為朱由校干了一些他想干而不能干的事,又身負罵名背了千古黑鍋。因此朱由校記得魏忠賢的好,他當初是真不想殺魏忠賢,想給他一個善終,但是有些事就算是皇帝也是無法控制的啊。
朱由校想了想,用手里的那份奏章輕輕拍著御案,說道:“兇手膽大包天,竟然刺殺皇親,這事一定要嚴查到底!但是崔呈秀無端懷疑內閣次輔,毫無證據,朕必須得給內閣大臣應有的尊嚴,不能誰想查都能查,啊!就按朕的意思批紅。”
王體乾陰著臉,因為低著頭別人看不見,他猶豫了片刻,沉聲說道:“還有件事兒…奴婢怕皇爺生氣,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
“是,皇爺。”王體乾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崔呈秀到處散布流言,說是因為張問和遂平公主殿下…這才對將要做駙馬的王贊元下了毒手…”
“鏜!”朱由校大怒,將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摔在地上,頓時碎片和茶水齊飛,朱由校指著王體乾,滿臉通紅,“他這是說朕的皇妹和內閣次輔是奸夫淫婦,謀殺親夫?!”
王體乾也不勸,只是急忙跪倒在地上,把身子伏得很低,不住說道:“皇爺息怒,皇爺息怒…”
相比之下,旁邊的朱徽婧卻沒這么激動,她心道其實說白了,就是這么一回事兒,有些不準確的是:王贊元還沒有和自己正式成親,所以談不上親夫,更談不上絲毫感情;她和張問雖然有那么一點情意,但完全說不上奸夫淫婦這么嚴重,張問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過她,甚至連一句過火的話都沒有說過。
朱由校吼過之后,劇烈地咳嗽著,朱徽婧急忙輕輕拍著他的后背順氣兒。朱由校臉上那病態的紅暈退去之后,滿臉殺氣地冷冷說道:“他這是在自尋死路!下旨東廠錦衣衛,即刻調查崔呈秀等人貪贓枉法的證據,讓東廠的人明白,朕要誅崔呈秀九族!”
王體乾急忙叩首道:“是,奴婢遵旨,這個崔呈秀是死有余辜,奴婢一定讓皇爺出這口惡氣。”
朱由校努力平息下情緒,仰在軟塌上閉目養神,緩緩地喘著氣兒。
過了許久,王體乾小心地說道:“皇爺,沒有其他事兒,奴婢這就去東廠傳旨了。”
“等等。”朱由校睜開眼睛,拿起案上的另外一份奏章,丟了過去,“著司禮監批紅,讓內閣首輔顧秉鐮好好做他的內閣首輔,別再上書請辭了。”
王體乾疑惑地答應道:“是,皇爺。”他記得皇爺好像說要讓張問做首輔的,這時候留下這個魏黨元老顧秉鐮做什么?
朱由校想了想,說道:“顧秉鐮和其他魏黨不一樣,他就是一副和事佬的德行,誰勢大,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當內閣首輔不過就是個擺設。張問太年輕了,一下子做首輔,不見得是個好事,讓顧秉鐮呆著,對他的大政剛略也沒什么影響。”
“皇爺英明。”
朱由校明面上說的是一個原因,心里想的還有另一個原因。確實是因為張問太年輕了,要是他當了首輔,現在才不到三十歲,這么當下去要當到什么時候?朱由校想著將來朝局穩定了,要形成一套規矩,別動不動就高升、或者動不動就倒臺,只有形成規矩,底下的人才有盼頭,才會干實事,一洗朝廷的頹勢。真到了那時候,張問那歲數做著內閣首輔反而是個麻煩。
到時候再提升兩個年輕一點的大臣進內閣來,只要顧秉鐮還做著首輔,其他的閣臣就有個盼頭,對張問就有個制約。如果張問做首輔,要等二十幾歲的他老死,人家還盼什么呢?
朱由校對黨爭很反感,但是也明白朝廷需要微妙的平衡,而不是誰來一手遮天。
王體乾從養心殿出來,出了月華門,上了一頂轎子,讓太監們抬著他去東廠胡同。宮中行轎,魏忠賢在的時候,王體乾是不敢這樣干的時候,但是現在他已經成了司禮監的一把手,這宮里的太監宮女,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坐轎那是心安理得。
要得就是這種尊嚴,要得就是這種感覺,太監也有追求,司禮監一把手,當著感覺真的很好,除了皇帝那家子,這整個天下,誰見著不點頭哈腰給幾分面子?老子就是沒有命根,你有命根怎么樣,還不是得在老子面前跪下稱兒稱孫!
王體乾坐著轎子一直到了東廠胡同的東廠衙門,轎子才停下來,他從轎子上走下來,因為地上有點濕,人來人往的免不了有些泥濘,王體乾的鞋邊沾上了一點泥濘。就在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蹲了下去,有自己的袖子擦著王體乾的鞋子。
王體乾坦然受之,但是無意間瞧見給自己擦鞋子的人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一眼…這不是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嗎?
“哎喲,田將軍,使不得、使不得,您這是干什么呢?”王體乾忙一臉驚訝地說道,但是腳下卻沒有動,依然讓田爾耕擦著鞋。
田爾耕長得五大三粗,滿嘴的黑胡須,此時卻作出一副討好的可愛笑容…這樣一個笑容出現在這樣一張臉上,實在滑稽得讓人忍俊不禁。田爾耕那樣子,就像一個大漢要進獻自己的菊花似的…
“王公公愛干凈,您瞧,鞋子被泥弄臟了,末將給您擦擦。”田爾耕討好地說道。
王體乾笑嘻嘻地瞇著眼睛,嘴上卻客氣地說道:“這種事兒讓那些小的來就行了,怎么能勞田將軍親自動手呀!”
田爾耕一副滿足愜意的樣子,就像剛做完房事那般滿足的表情,“末將能給王公擦鞋子,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別的人兒,就是像給您老擦鞋,還沒那資格呢。”
王體乾踱踱腳:“行了,行了,不就是點兒泥嗎,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田將軍,您說是不?”
田爾耕一臉恐慌道:“王公,您可得給末將做主啊,那狗•日的魏忠賢多般威脅末將,末將上有老下有小,迫不得已才屈膝于他,完全是無奈之舉啊。其實末將根本就看不起他,什么東西,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完全就是個市井無賴!末將怎么會看得上他?倒是王公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風雅之處就連整個士林都敬佩不已呢。末將真是瞎了狗眼,怎么不早些跟著王公公呢,末將現在都后悔死了!”
“好說,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老夫難道是那種氣量狹小的人?”王體乾笑道,“咱們進去說。”
兩人走進東廠的會揖房,田爾耕左右瞧了瞧,就從袖子里摸出幾張紙來,輕輕放到王體乾的桌子上。王體乾拿眼一瞧,是一些房產和土地的地契,他的眉毛一挑,愕然道:“田將軍,您這是什么意思?”
田爾耕躬身道:“王公升了司禮監掌印,又監管東廠,這可是高升啊,按規矩吧,末將應該給您湊個份子。可又想著王公這樣風雅之人,可見不得銅臭,拿銀子做份子怕遭您煩,末將在城外有個莊子,莊子周圍也有些薄田,于是…”
王體乾笑道:“銅臭?銀子啊,它是好東西,哪里有香臭之別?咱們就說書香,文房四寶、書籍本子,稍微好點的,哪樣不貴?不都得和銀子沾上邊。老夫卻沒那么清高,這銀子老夫是喜歡得緊,再說了,莊子田地,不也是銀子,有什么區別么?”
田爾耕陪笑道:“那是、那是,王公所言甚是。”
王體乾突然收住笑容,正色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東西老夫喜歡,但是不能收!您難道不知道現在皇爺正在反腐?這樣的風頭上,咱家還敢收這么厚重的‘份子’?規矩咱家也懂,也不是故作清高,您要真給份子祝賀老夫,把這東西收回去,換錠幾十兩的銀子過來,咱家也不嫌銅臭。”
田爾耕的眉毛頓時向兩邊倒,成了一個八字胡的樣子,一副可憐的模樣,“這…這…王公,末將只是想著您俗務煩身,要是給您座清靜的莊子,偶爾也能去調養調養不是,沒別的意思。您老就收下吧。”
王體乾呵呵一笑:“咱們也別捏著鼻子說話,擺明了說,田將軍此舉怕不是這個原因吧?唉,我說你,你為啥不能直說了,你想投靠于我?”
田爾耕聽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道:“末將下定決心要追隨王公,又怕王公嫌棄…”
王體乾打斷田爾耕的肉麻廢話,冷冷道:“早說不就行了?我王體乾是趕盡殺絕的人?(當然是),你要是真心投過來,老夫以自己人待你。”
田爾耕像雞啄米一般拼命點頭:“末將真心實意,如有半點假,天打雷劈!”
王體乾道:“現在有件事兒,本來東廠也能辦,既然你要投過來,那你先把這事兒辦了,什么話也不用說,老夫心里自然明白。”
“請王公公指教,是什么事,只要末將能辦到,縱是刀山火海,末將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