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仗劍入宮時,有許多來往的宮女垂手讓于一旁,這些許多年幾乎沒見過男人的女子,偷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猴子一樣。
這些張問都沒覺得什么、可以理解,但是他進宮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熟人:楊選侍。
當時她的那個眼神一直縈繞在張問的心頭,久久都揮之不去。她的眼神,猶如一顆針刺進人的心頭,想拔出來卻搜尋不到那顆針在哪里。她的眼神,是傷心到絕望、是帶著眼淚的微笑…
今天無意間看見楊選侍,給張問的心里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以至于他見到皇帝的時候,因為精神不集中,差點在禮儀上出了紕漏。
坤寧宮里,皇后張嫣身邊圍了許多嬪妃宮女,一大群女人十分八卦地議論著今天的新鮮事兒,張問帶劍在宮中行馬,還真是少見…很熱鬧,張嫣的交際能力已經在這幾年里鍛煉出來,她雍容淡定、從容不迫,時不時說句風趣的話逗得大伙兒樂得前仆后仰,卻不顯輕浮,一切都那么得體;很熱鬧,大家說起張問,張嫣又想起了張問曾經說過的話,如果失去了皇上的寵愛,熱鬧轉瞬之間就會變得冷清,比冰塊還冷。
旁邊的王才人討好地笑道:“皇上逢人就說,張大人是皇上的左右臂膀、國家棟梁呢,很好地為皇上打理外邊的事…而娘娘又把這宮里邊管理得井井有條,其樂融融。內外祥和,皇上的心情就更好了。”
張嫣的一雙大大的美目頓時一凜,小嘴輕啟,正色道:“宮里宮外,許多讓都在為皇上盡心忠心辦事,妹妹這么說,叫人聽去了可不是寒心?”
另外一個妃子忙說話打圓場,大家的氣氛還算融洽。只有那楊選侍,蒼白的一張臉,丟魂落魄的樣子,臉上的表情讓女人看了都覺得心疼。
張嫣很快發現了楊選侍的異樣,便看向她喚道:“楊選侍、楊選侍…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嗎?”
楊選侍一雙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張嫣,喃喃道:“他在鮮花和光環的籠罩下,可曾記得舊人?他是萬千百姓心中的英雄,他是萬千女人心中的夢想,他是皇上最信任的忠臣,他是…我算得了什么呢?”
張嫣聽罷眉頭一皺,說道:“楊選侍偶染風寒,精神不太好,來人,將楊選侍送回去休息休息,好生調養。”張嫣隨即臉色一寒,回顧周圍的女人,冷冷道,“這宮里要清靜省心,我不想聽見有人嚼舌頭根子、搬弄是非,大家都明白了?”
眾女人忙恭敬地點頭附和,王才人反應很快,隨即笑道:“姐妹都說到哪里了?對了,不是叫三兒那奴婢去養心殿打探趣事兒了嗎?這小妮子,怎么還沒有回來。”
而旁邊的幾個宮女正扶著楊選侍,要送她回去休息。楊選侍也不反抗,呆呆地隨人擺弄。就在這時,一個宮女蹬蹬蹬地奔進了坤寧宮,一不留神,將扶著楊選侍的一個宮女撞翻在地。那宮女被撞了個四仰八叉,裙子也翻了起來,連里面的褻褲都露了出來,十分狼狽。
“哈哈…”那宮女的狼狽相立刻把眾女人逗樂了,皆盡歡快地大笑。
被撞翻的宮女漲紅了臉,罵道:“小蹄子!趕著投胎啊!”
奔跑進坤寧宮的宮女就是剛才眾人提到的那個打探趣事兒的三兒,她長著一張圓臉,胖乎乎的倒也嬌憨可愛,三兒急忙不住打拱道:“對不起、對不起,娘娘們叫奴婢去看趣事兒,奴婢當時看得忘了形,差點忘記娘娘們交代的事了,后來突然想起,哎呀,奴婢那叫一個急啊,急忙就跑了回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眾女人實在是空虛,聽見三兒說“看得忘了形”,急忙叫她趕快說出來。那兩個原本要扶楊選侍休息的宮女也舍不得走,站在原地,想聽聽那趣事。
三兒大咧咧地說道:“別提,那張大人長得可好看了!一張英俊的臉如刀削一般方正,身材頎長穿著一身盔甲英武非凡,就像天兵天將下凡了一般,哎呀,真是瀟灑得沒得說!奴婢當時第一眼看到張大人呀,那個腿是直哆嗦,都忘了身在何處。當時皇上進來了啊,大伙兒都跪下請安,就只有奴婢沒跪,奴婢都不能動彈了…幸好皇上不和奴婢這樣的人一般計較,而王公公也知道奴婢是個粗心的人,也沒為難奴婢,要不然…嗚嗚嗚,奴婢現在想起才知道害怕…不過能看到張大人一眼,奴婢死了值,當時奴婢就濕了…”
“要死!要死!不要臉的奴婢!”妃子們漲紅了臉,不住唾罵。皇后張嫣也正色道:“三兒!別以為你憨傻,就不用講規矩!這里的人都心善,否則就憑你剛才那句不三不四的齷齪話,你就別活了!”
“對不起、對不起,娘娘饒命…”三兒一臉無辜,急忙磕頭,“奴婢太激動了,一時口不擇言,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張嫣作勢要發作,旁邊的妃子便勸道:“娘娘,別和這奴婢計較,她腦子不夠使,傻得出了名,算了。”
張嫣哼了一聲,說道:“今兒看在姐妹們的臉面上,且饒過你一回,說話得有分寸!”
妃子們七嘴八舌地勸說了一通,大家也知道這個奴婢,是屬于那種神經粗大的傻•筆,沒必要和她計較,而且在許多寂寥的日子里,常常傳出這個傻奴婢三兒的笑話,大家也多了份消遣,所以都不想把三兒怎么樣。
如此勸說了一通,娘娘們忍不住,旁敲側擊地開始催促三兒繼續說下去。
三兒傻傻地笑道:“奴婢還以為只有奴婢這樣的人才會鬧笑話,沒想到張大人也鬧笑話。嗯,當時皇上來了養心殿啊,大伙都跪安,那張大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上…”
三兒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學著張問的樣子,大咧咧地跪倒在地,三兒又粗著嗓子,非常大聲地模仿道:“微臣張問、受天子之劍,代天子總督天下勤王兵馬,深感皇上圣恩、熱血沸騰又惶恐不安,臣除了以死報皇恩,沒有其他辦法平息胸中激動。為了皇上的尊嚴、為了大明帝國的尊嚴,臣要讓建虜見識見識我大明朝的血性!臣沒有給皇上丟臉!將士們沒有給大明朝丟臉!面對兇暴的蠻族、面對絕對優勢的敵軍,大明將士以戰死沙場報效皇上為榮光,許多人抱著敵兵從城墻上跳下去玉石俱焚,許多人的兵器斷了、折了,就用牙齒咬,死也要讓蠻夷膽寒…臣最大的夢想,就是輔佐圣君,中興大明王朝,讓普天之下都人都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妃子們聽罷,沉默無語,表情紛繁,有人用妒嫉的眼神看著張嫣,酸酸地說道:“張大人真是男子漢,妹妹怎么沒有這樣的親戚…”
三兒茫然地看著妃子們的表情,不明白所以然,她哈哈笑道:“張大人的聲音太大了,就說這宮里邊,誰說話不是捏著嗓子啊,可咱們這張大人,那說話聲真是震耳欲聾啊,連梁上的灰都震下來了,哈哈…”三兒見眾女人神情異樣,氣氛尷尬,三兒抓了抓腦袋瓜子,郁悶道,“怎么了,不好笑嗎?”
三兒覺得很受打擊,自己拼命模仿的動作和語氣,大家反應冷淡,她嘟著嘴繼續努力道:“又說咱們皇上,也被張大人震得七葷八素,親自扶起張大人,說:朕在,保你榮華富貴,江山與卿共享,永不相棄!”
這時一個妃子神情幽怨地說道:“三兒,你探的什么趣事兒,一點都沒意思。”
傻人有傻福,三兒雖然身在紫禁城的最底層,但是她好像很開心,因為她無法理解后宮三千佳麗的寂寞,不懂,于是快樂。
楊選侍的眼角滑下兩行清淚,低聲喃喃道:“在他的心里,皇上才是最重要的…”
在養心殿里,皇帝賜了張問的坐,兩人聊得十分開心,時不時爆發出一聲爽朗的笑聲。連門外的太監低聲說:皇爺從來沒有這樣笑過。
朱由校的情緒有些激動了,時不時就說:“朕聽不清楚,張問,你靠近一些。”到了最后,君臣二人幾乎是促膝而談了,離得十分近,就像兩個交情多年的老友,淡酒一壺,暢談人生沉浮。
“卿教朕,如何整頓吏治?”朱由校真誠地看著張問。
張問看了看左右,太監宮女們早已退到殿外遠遠的地方,張問便一本正經道:“用貪官,反貪官。”
朱由校不解的問道:“為什么要用貪官?”
張問答:“皇上要想叫別人賣命,就必須給臣子好處。而國庫又沒有那么多錢給他們,那就給他權,叫他用手中的權去弄錢,他不就得到好處了嗎?”
朱由校問:“貪官用朕給的權得到了好處,又會給朕帶來什么好處?”
張問道:“因為官員能得到好處是因為皇上給的權,所以,大伙為了保住自己的好處就必須維護皇上的權。那么,皇上的龍位不就牢固了嗎?皇上要知道,如果沒有貪官維護皇上的政權,那么皇上還怎么鞏固統治?”
朱由校恍然大悟,接著不解的問道:“既然用了貪官,為什么還要反呢?”
張問道:“要用貪官,就必須反貪官。只有這樣才能維護正義的道統,才能鞏固政權。官不怕貪,怕的是不聽皇上的話。以反貪官為名,消除不聽話的貪官,保留聽話的貪官。這樣既可以消除異己,鞏固權力,又可以得到百姓對皇上的擁戴。而且,官吏只要貪墨,他的把柄就在皇上的手中。他敢背叛皇上,就以貪墨為借口滅了他。貪官怕皇上滅了他,就只有乖乖聽皇上的話。如果人人皆是清官,深得百姓擁戴,他不聽話,皇上沒有借口除掉他;即使硬去除掉,也會引來民情騷動。所以吏治必須用貪官,皇上才可以清理官僚隊伍,使其成為清一色的擁護皇上的人。”
朱由校那蒼白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紅光,撫掌道:“人人在朕的面前都戴著面具,只有卿以實話相告,卿就不怕朕防范嗎?”
張問說道:“人生難得一知己,皇上與臣交心,千古罕見,臣覺得就算付出生命也值!臣不敢說假大空的東西。如果皇上有一天懷疑臣的忠心,只需要賜臣寶劍一柄,臣馬上在皇上面前自裁謝罪。”
朱由校正色道:“君無戲言,朕此前已經說了,只要有朕在一日,保你榮華富貴,江山都可以與卿共享。”
張問臉上動容道:“皇上之恩,臣唯有竭盡全力,輔佐皇上成就霸業,成為千古圣君。”
“大明國力衰微,卿教朕,如何中興?”朱由校看著張問的眼睛,充滿了期待。
張問朗朗道:“當今天下,還算太平之世,故振興國力,只說一個字:財!財力強,則可以招募勇士,厚待將士與子同衣同食,以為國家之死士,外討蠻夷彰顯王道、內伐亂臣賊子令其膽寒;財力強,則可以從容調度,賑濟天災安撫苦難,使天下子民感受天子恩惠;財力強,則可以控制商貿,米缺則買米,民寒則買衣。只有擁有強大的財力,才能作為國士的堅實后盾,到那個時候,天下就會高歌…”張問有些失態了,顧不得禮儀,竟然唱了起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朱由校胸中一股王八之氣被張問挑逗起來,高喊道:“來人,宣教坊司,朕要聽‘豈曰無衣’。”
“來人,上酒,鐘鼓齊鳴,豈能無酒?”
朱由校有些醉了,歪在龍榻上,眼神恍惚。張問也是滿臉紅光,但是他的酒量大,看似醉,其實沒有醉。
朱由校確實有些醉了,看著殿中的瘦腰輕舞,居然說道:“張問,你看中哪一個,朕今晚賞你。”
張問忙道:“臣萬死不敢。”
朱由校笑道:“都是教坊司的,不過就是一些個玩物,朕聽說你風流不羈,選幾個,朕賞你女人,還省銀子。”
張問:“…”
朱由校歪在塌上,已經在打瞌睡了。張問看了一眼殿外,燈籠已經在四處點起來,已經入夜,張問跪倒在地,說道:“皇上,天色不早了,皇上保重龍體,早些休息。臣要回去了。”
朱由校睜開眼睛,看著張問說道:“張問,你別走,留下來再和朕說說話…朕有時候真的堅持不住了,朕很孤單,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皇上醉了,皇上九五至尊,世間所有的人都是皇上的人,皇上想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
朱由校怒道:“朕是天子,朕說孤單,就是孤單!”
張問郁悶道:“是,是,皇上很孤單。”
朱由校打了個哈欠,喃喃說道:“朕真要睡了,張問,你和朕一起睡。”
張問嚇了一跳,愕然道:“使不得,皇上,君臣大節,臣豈敢冒犯皇上?”
“你敢抗旨?”
張問幾乎要帶著哭腔說道:“臣不敢抗旨,就怕百官彈劾臣亂政亂綱,也會連累皇上的英明,對皇上不利。皇上三思!”
朱由校打了個酒嗝,說道:“罵便罵,朕又不是沒被罵過。他們能怎么樣,敢怎么樣?誰敢亂動,朕就讓你帶兵滅了他!”
張問頭大,回頭看了一眼,見王體乾已經走了進來,張問便給王體乾遞個眼色,低聲道:“下官得回去了,勞煩王公公穩住皇上。”
王體乾也明白其中重要關系,點點頭道:“張大人放心走吧,這里有咱家。”
張問站起身時,突然朱由校一把抓住張問的衣袖,怒道:“哪里去,你別以為抗旨就沒事!”
“臣…喝了許多酒,想更衣。”
“哦。”朱由校這才放開張問。張問走了兩步,見朱由校已經歪在塌上,起了輕輕的鼾聲,張問這才長噓一口氣,快步離開了養心殿。
門外的劉朝帶著張問離開這里,向景運門走去。走到一處琉璃瓦的屋檐下時,突然一個環佩宮裝的豐盈美人擋在面前,不是楊選侍是誰。
張問吃了一驚,頭腦頓時有些混亂,他顧及到后宮禮儀,又到了夜里,遂低著頭,沒有去看楊選侍。
楊選侍冷冷道:“劉公公,我有幾句話要對張大人說,能否行個方便…皇后娘娘帶的話。”
劉朝忙道:“咱家明白。”
劉朝是客夫人的人,楊選侍也是客夫人的人,但是和皇后的關系又特別好,實際上很多時候楊選侍扮演了雙方眼線的角色。所以劉朝以為是什么有用的消息,立刻就行了個方便,回避到遠處,并招呼宮女太監們不得靠近。
“張問…”楊選侍剛開口,立刻流出了大滴眼淚。
張問不敢正視楊選侍,一語頓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