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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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考本來是三月間舉行,但因皇帝已幾十年不上朝,許多事情運轉不靈,萬歷四十五年上虞縣缺長官竟缺了一年之久,今年三月的縣考也擱置了,上邊便下了公文,叫新任知縣張問在九月間補試一場。
距縣試還有十日,張問在二堂中翻看著四書五經,在心里構思題目。縣考第一場匯試有幾道題,包括:寫一首五言六韻;四書兩道;首議分題,已冠未冠不一樣,十六歲的就是已冠。
張問也是從科班里混出來,對這些規則很熟悉。他拿起《孟子的時候,頓時想起一句話“禹惡旨酒,而好善言”。認為這句話可以作為題目,不過要去掉后半句,題目只要四個字就行了:禹惡旨酒。
字面意思就是,禹這個人不喜歡美酒。然后寫篇八股文。
沒讀通《孟子,恐怕記不清后半句,這個題目可以考士子是否讀通了典籍。
這時候鐘聲響起了,酉時已到,眾官吏紛紛進來交代工作,然后去畫酉,就告散,等明天一早又到縣衙點卯,在縣衙工作就是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張問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走出二堂,皂衣見罷忙打了三下點,表示堂尊要進三堂了,閑雜人等回避。屋檐下兩個衙役正在說著什么,聽到打點,向這邊看過來,看到張問,急忙回避。
張問心道管之安那個什么親戚開的客棧,公然收錢的消息,恐怕縣衙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吧。
大伙暫時還看不懂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又有熱鬧看了,何樂而不看。張問一副松垮垮的姿勢走路,準備回去換衣服,他也想出去看看這事熱鬧。
不得不說,人的心境,很容易受到身體的暗示。比如你渾身松垮垮了,心情也就仿佛輕松起來。
張問想起了笛姑,這個女人平時坐沒坐像,站沒站像,總是松垮垮的,行動起來卻動如突兔。張問猛然想到,自己這副樣子,是不是因為受了笛姑的影響?
他發現自己常常想起笛姑。
張問換好衣服,叫來曹安同往,幾個皂隸跟班在后面跟著,出了縣衙,徑直來到縣前街上的“上虞客棧”,這客棧就是管之安那個親戚開的客棧,平日沒少收中介費。
比較大筆的陋規,要做得隱蔽,一般都是通過官吏的親戚朋友開的客棧收受,也就是中介。百姓不得已要和官府打交道的時候,要先摸準門路,到相應的客棧納錢,給了錢,辦事就很順利了,如果沒有通過中介,對不起,事兒就有點麻煩了。
這時候應考士子涌進城里,家境殷實的,有書童奴仆親屬相隨,城里的客棧簡直爆滿,而“上虞客棧”更是人滿為患,依然后士子進去,大概是在交定錢。
“你們幾個,跟遠點。”張問回頭對高升說道。前呼后擁走過去,恐怕太引入注意了。
張問和曹安走近客棧,見著一個年輕人背著書從客棧門口經過,這時一個身寬體胖的人走到年輕人旁邊,搭訕道:“這位公子,一定是進城考縣試的士子吧?”
那搭訕的人長了一張和善的彌勒臉,看起來十分面善。張問便走到一個地攤旁邊裝作看貨,想聽聽他們要說什么。
那年輕人顯然不認識彌勒臉,說道:“您是…”
彌勒臉道:“公子不用問老夫是何人,老夫只想給公子指個去路。”彌勒臉指了指橫街的那家客棧,說道,“公子可以去上虞客棧住宿…不過這會兒怕是早滿了,公子住不了,交六兩定金便可。”
“六兩?”那年輕人一臉驚訝。
彌勒臉笑道:“咱也不打機鋒,上虞客棧現在住的全部是考縣試的士子,您可以去應考的士子那里問問,他們為啥要住上虞客棧。就是不住上虞客棧的,也在里面交了住宿定金掛了名號。”
“哦?我看這家客棧裝潢一般,一般的客棧一天一晚也就不過一百文,他們定金就要收六兩,何以貴了如此多倍?”
彌勒臉神秘兮兮地說道:“不掛名號的,文章寫得又一般,恐怕就…”
年輕人有些怒氣道:“您不用說了,我明白了。只是有一點不懂,科考也敢來這一套?”
“這只是縣試,就算你考不過也可以捐糧取得童生資格,有甚關系?再說六兩對于公子們來說,不過是小錢罷了。”彌勒臉搖搖頭道.
年輕人沉吟片刻,說道:“我先問問再說。”
“好,公子請便。”
張問見罷和曹安對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離開,這時見著客棧門口來了兩個人,一個老頭,一個年輕人。因那老頭身上穿得太破爛,卻和穿長袍的人走在一起,張問不由得心生好奇,難道是父子倆?便停下腳步想看個究竟。
那老頭一身短衣補丁重補丁,幾乎將原來的麻布都蓋完了,肩膀上搭著一塊烏黑的毛巾,臉上手上深深的皺紋簡直觸目驚心,皮膚曬得泛黑,眼窩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氣活的百姓。
老頭弓著背,微顫顫地從衣服里小心拿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拿出幾塊銀子,說道:“二娃,拿進去交定錢吧。”
那穿舊長袍的年輕人抹了一把眼淚,憤憤地說道:“這些狗官!”
“二娃!”老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慌,將銀子塞進年輕人的手里,“禍事都是從嘴里出來,說話可得注意。”
年輕人將銀子塞回老頭手里,說道:“爹,這錢兒子不能要!您老幫人打谷,烈日當空血汗齊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文,六兩銀子九千文錢,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彎了,兒縱是禽獸,豈能受之?”
老頭和年輕人推搡著那幾塊銀子,最后有些怒氣道:“二娃!爹叫你拿進去,你就拿進去!你只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了官,知道百姓的一錢一文,一米一谷,是怎么來的,能體恤一方百姓,爹出些血汗算什么。”
“爹…”年輕人當街跪倒在地,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年輕人磕了三個響頭,拿了銀子走進客棧。張問在地攤旁邊磨蹭著等他出來,對曹安遞了個眼色,曹安便尾隨過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們面前,說道:“兩位,請留步。”
老頭見曹安身上的新布衣服,彎著腰說道:“這位老爺,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爺有件東西相贈,請老丈笑納。”說罷從身上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交到老頭手里。
那兩人順著曹安的目光,看向張問,年輕人突然說道:“你們無名無故送銀子是什么意思。讀書人,豈能受嗟來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為自己,也為你爹減輕些擔子不是?”
年輕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辭。”
老丈彎著腰拜道:“小民謝老爺恩施。”
張問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中,曹安在張問側后低聲道:“少爺,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后生的姓名?”
“不必了。”張問搖搖頭道,“此人背負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樣的官。官太清,如何為我所用?海瑞除了名垂青史,辦成什么實事了?”
“是,少爺。”在曹安心里,這個少爺竟比以前的老爺還要有心思。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剛才為什么如此大方,便多說了一句:“做官不定要做好官,但一定要讓百姓誤認為你是好官,出現這么多問題,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執行政策。”
他回頭看了一眼上虞客棧,心道:祭起反污大旗,就在近日。
第二天在簽押房,黃仁直終于忍不住,尋了個沒人的機會,問道:“上虞客棧的事,大人知道吧?”
張問點點頭:“路人皆知。聽說上虞客棧的東家是管之安的親戚,這幫人,也太過分了!”
黃仁直摸著胡須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中間是怎么回事,明目張膽在科考上動手腳,就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會這么昏干吧?
“老夫實在是想不通,這管之安想干什么?挑釁大人的威儀?可這不是洗干凈了脖子,自個伸到大人的面前么…就算找人頂罪,可那客棧不是他管之安的親戚?沒道理推自家人跳火坑啊!明明就是必栽的事兒,這么做有什么用處?”
張問也皺眉苦想,按著太陽穴道:“這兩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本來早就想動手了,可又怕這管之安設了什么套兒讓我去鉆,就想等等看。要知道,本官一到這上虞縣,就被管之安來了個下馬威,此人經驗豐富,不得不防啊!黃先生認為是怎么回事?”
黃仁直冷笑道:“什么經驗豐富,老夫這么些日子還沒看清楚他?不過就靠著懂點小地方規矩,會些雕蟲小技而已。能有什么套?大人只管拿了人再說,他管之安不認帳,起碼客棧得頂罪。”
張問沉吟道:“我看再等幾天,不宜操之過急。輕敵冒進,兵家大忌也。”
張問心道:等再過幾天,銀子收得差不多了,起碼沒做賠本買賣不是。
黃仁直搖搖頭:“大人得盡快,要是拖下去,驚動了上邊,恐怕大人也脫不了干系。”
張問一拍大腿,瞪眼道:“對了,這廝不會是想用苦肉計,自割一塊肉,要把本官一起拖下水吧?娘的,老子和他有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