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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里掛著字畫和絲竹鐘鼓樂器,雖然陳舊,卻別有一番滋味。這儒雅的堂屋里,有多少任知縣在此苦參玄機或者滿腦貪欲,這里發生過多少密事、丑事、賢事,已經無從知曉了,只有這些陳舊的物什,默默地見證。
夜幕已經拉開,屋里屋外掛著寫了“縣衙”字樣的燈籠,周圍只有一些值房的皂衣。官吏們都回家去了,雖然《大明律有規定官吏必須住在縣衙里,但縣衙里的公廨當然住著不舒服,明朝二百余年到現在,很多規制都名存實亡,除了知縣,官吏一般都住在外面。
張問見案桌上放著一根橫笛,在不經意間想起了笛姑,便將橫笛拿了起來,徐徐吹奏了一曲。
良久之后,張問放下笛子,聽得堂外一人道:“時而蒼勁嗚咽,時而清幽雅致,時而好似有說不盡的柔情,時而又好像激叫入青云慷慨切窮士。妙!妙!”
自然是管之安的聲音,不出張問所料,叫曹安去一說“閨苑圖說”四字的玄妙,管之安就連夜趕回來了。而且張口就是馬屁,一切盡在張問預料之中。
管之安走進三堂,躬著身體滿面帶笑道:“堂尊高雅,高雅!”
張問看了一眼那肥佬,呵呵一笑,心說你懂個屁,又半咪著眼睛吟道:“芳林皓,有奇寶兮;博人通明,樂斯道兮。般衍瀾漫,終不老兮;雙枝閑麗,貌甚好兮。八音和調,成稟受兮;善善不衰,為世保兮。絕鄭之遺,離南楚兮;美風洋洋,而暢茂兮。嘉樂悠長,俟賢士兮;鹿鳴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隱志,可長久兮。”
吟完還“哈”了一聲,好似喝了一碗美酒一般回味無窮,反復念了兩遍“安心隱志,可長久兮”。
這時張問好像剛發現管之安一般,哦了一聲,指著旁邊的椅子道:“原來是管主薄,坐下說話。”
管之安一臉恭敬道:“堂尊在此,下官豈敢坐下。”
張問心道這廝的態度變得很快嘛,倒是個能屈能伸的主。
“啊…那個閨苑圖說…”
“堂尊…”管之安臉色一變,急忙打斷張問的話,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的皂衣,吩咐道,“你們先下去,非招不得靠近。”
皂隸關上堂門,管之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哭訴道:“堂尊,下官上有老下有小,您大人大量可別將事兒說出去。下官不過就是堂尊的一條狗,汪汪汪…堂尊叫下官向東,下官絕不敢向西…”
張問愕然道:“管主薄,你在心里都罵我上萬遍了吧?”
管之安忙道:“下官心服口服,心服口服…下官就算敢罵自己的爹娘,也不敢罵堂尊啊,堂尊…”
“真的?”
“可不是,如果有半句假話,就讓下官五雷轟頂…”
這時,“啪啪…”突然想起幾聲聲音,管之安渾身一顫。片刻之后,才明白是敲更的聲音。
張問皺眉一拍額頭道:“本官原本想,你處處和本官過意不去,這次總算抓了你的把柄,只要交上去,本官這口惡氣總算出了。”
管之安急忙通通直磕頭,“堂尊,下官如何敢和您過意不去啊…都是、對,都是那梁縣丞指使下官這么辦的,以后下官再不聽那狗屁縣丞的,下官惟堂尊馬首是瞻,堂尊、堂尊…”
張問踱了幾步,故作猶豫狀,沉吟道:“你是說放過你?也對,就算弄翻你一個,打草驚蛇,還有那么些人,就不好弄了…你們把銀子都獨吞了,本官想去風月樓玩玩也捉襟見肘,這可怎么辦才好。”
管之安急忙把身上所有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雙手呈了上來,“堂尊,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堂尊笑納。”
張問一把抓了起來,數了數,有一兩百兩,笑道:“果然是小意思…啊,人家寒煙掛牌一次就是三十兩,也夠會她幾天了。”
管之安額頭上冒出幾根黑線,要是天天去玩青樓頭牌,就是金山銀山也不夠這知縣大人揮霍的。
張問看了一眼管之安的神情,一本正經道:“這么著也不是辦法,對了,管之安,你知道為寒煙贖身要多少銀子么?”
管之安的臉更黑,低聲道:“大概幾萬兩銀子…堂尊,這…就是把下官整個賣了也沒那么多銀子啊!”
張問點點頭,說道:“既然你是本官的人了,本官也不能太虧待你了不是。”
管之安聽罷舒了一口氣,急忙如雞啄米一般點頭道:“是,是,謝堂尊體諒下屬,謝堂尊。”
張問沉思許久,一拍大腿,高興道:“本官有個好辦法!”說罷勾了勾手指,管之安急忙將頭靠過去。兩人就是一副狼狽為奸的樣子。
張問在管之安耳邊低聲道:“不久就是今年的縣試,管之安你在上虞的路子熟,找家客棧,入住者一人收八九兩,住滿給定金掛名號,都收應考士子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縣試就是考秀才的“小試三部曲”的第一次考試。先由各地知縣出題考,叫縣試;然后是府里出題,叫府試;通過前兩次考試的士子就是童生資格了,然后參加省里派來的學道主持的院試,通過院試,就是秀才了。秀才就是有功名的人,只有中了秀才,才正式踏入了科舉的正路。
管之安聽罷心里吃了一驚,他當然明白知縣的意思,就是找個中介,收受士子的賄賂。士子們寒窗十載,自然不會為了幾兩銀子就影響科考,一般都會低頭給錢。幾兩銀子不多,但是每年應縣試的士子有一兩千人,一人幾兩,就是一兩萬兩銀子!
但是這種事一般沒人敢做,明代文官治國,尤重科舉,當官的為了銀子什么都敢亂來,就是科考不敢亂來,抓住就是重刑。這樣大肆收受賄賂,要是有激起士子的憤怒,只要有幾個人告將上去,一應人等就得玩完。
管之安暗暗捏了一把汗,這知縣大人是不是官當得不耐煩了?忙提醒道:“堂尊,在科考上動手腳,可嚇人,堂尊三思。”
張問瞪眼道:“怕什么?不是叫你找家客棧嗎?萬一查將下來,找人頂罪就是。”
“這…”管之安這時陡然意識到這是用陰招對付張問的好機會,被張問抓著極可能被滿門抄斬的小辮子,就如頭上懸著一柄利劍,管之安當然想把那把劍搞下來。
想到這里,管之安立刻改變口氣道:“那下官試試看。”
張問似笑非笑地看著管之安,說道:“你可別想著耍什么花招。”
管之安急忙點頭哈腰道:“下官就是想著對爹娘耍花招,也不敢在堂尊面前賣弄啊。辦事的進展,下官隨時知會堂尊,堂尊放心,下官一定小心翼翼,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
“很好。”張問端起茶杯,放在空中不飲。
大伙喜歡虛套客套,不想再說話要送客了,又不好意思明說,總是有一些瑣碎的小規矩。端著茶杯不飲,就是要送客的意思。
管之安見罷便躬身道:“下官告辭。”
張問不忘囑咐了一句:“一定要小心,專心辦事,別想歪的,把事兒辦好了是正事。”
“下官明白。”
管之安回到家里,叫人關了院子各進的大門,其堂弟管之平迫不及待地問道:“怎么樣,堂兄拿回那副字了么?”
“拿回個屁!”管之安沒好氣地罵了一句,挺了挺胸,“姓張的會把這樣的把柄還我?你也不用腦子想想。”
管之安憋了一肚子氣,將堂弟幻想成張問,罵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堂弟管之平愕然道:“我奶奶也是你奶奶,你罵她老家人作甚?”
“我罵那狗日的張問。”管之安打開門左右看了看,又忙關上房門,說道,“那狗日的要咱們找個中間人,收縣考士子們的錢。”
堂弟愕然道:“知縣想在縣考中舞弊?”
“也不算舞弊,就是威脅士子們,不住或者不下訂,就可能落榜。”
堂弟皺眉道:“就算是這樣,也不是好玩的事,這些士子,指不準有人憤而上告,考場舞弊那是殺頭的大罪!”
管之安摸了摸肥厚的肚皮,低聲道:“叫人一口咬死是他張問指使客棧干的,和咱們何干?”
堂弟管之平踱了幾步,沉思許久,沉聲道:“可咱們有把柄在知縣手里,到時候栽贓在知縣身上,咱們卻沒事,他定會懷疑是我們做下的手腳,一氣之下魚死網破,將那副字拿出來見光,可不是兩敗俱傷?”
“這倒不得不防…”管之安猛灌了一口茶,呸呸吐掉口里的茶葉,一拍額頭,說道,“他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弄死那狗日的張問才是大事!到時候便叫人供詞我也有關便是。一同獲罪,他張問是知縣長官,大罪得他扛著,老子不過是下邊的人,大不了就是杖刑迦示,還能繼續在這上虞縣混下去,怕他作甚?”
堂弟皺眉道:“我瞧著,這張問既然愿意叫堂兄辦事,定是無人可用,以為有了堂兄的把柄,就把堂兄當自己人了。咱們何不退一步,幫襯著他,大伙都安穩一些。這事要是案發,叫客棧頂罪,將贓銀拿出來便是。”
“你知道個屁!”管之安怒道,“這就是對整個上虞縣說,我管之安失勢了,不過是知縣的一條狗,以后還有多少油水?”
堂弟搖搖頭道:“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堂兄別太小看知縣了。”
管之安道:“他?不過就是肚子里有點墨水的青皮小子,老子這次就是栽在墨水上邊。玩其他的,他毛還沒長齊。姓張的有多少斤兩,我早就掂量好了,放心去辦就是。”
堂弟道:“那可得找信得過的人,以后供詞才好做,三姨家的客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