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看著掌背上一個紅點,心知方才那人是用了毒,才令自己一時無力。只是這人似乎只打算奪旗,下的毒甚淺。此時自己潛自運功,真氣已在周身上下一個輪回,再無阻隔。
他心中又驚又怒,然而看到沖殺在前的烏丸序真等人,卻覺心中猛地一空,看著周圍士卒失望透頂的眼神,更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渾渾噩噩地走到苻堅面前,而后如何上了馬,又如何回了營中,他失魂落魄之下,竟是全然不曉。
雖然軍中沒有一人對他有怨言,但他還是滿心的愧疚,只將自己關在了帳篷內,吩咐不見任何人,直到死一般的沉寂中,帳門外傳來一聲喧嘩。
已是戌時,天色大暗,李穆然的帳中沒有點燈,他沉坐在一團黑暗中,心亂如麻。他從來都自信憑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可以戰勝一切,這次敗得如此突然,竟讓他難以接受。他幾次想凝神去思索后軍那瘦小兵士為何要害自己,可是竟然靜不下心來。這時聽帳外吵鬧,便恍惚間回了神。
他覺得自己很累,忽然有些懷念在冬水谷的日子,可是也知自己應當盡快振作起來,否則只會讓下屬心慌心亂。他重重嘆了口氣,手放上桌案,觸到一物,但覺冰冰涼涼的,正是慕容烈歸還的定野劍。
“定野啊定野。”李穆然握住劍柄,有些落寞。這時帳外的喧鬧聲更大了些,李穆然終于撐不住,一提劍,邁步挑開了帳簾,問道:“何事喧嘩?”
陶諾等人看他終于肯邁出營帳開口講話,心中都是一定。這些士卒本就沒想到能夠真的取得那個第一,只是到了最后一輪時,或多或少也存著幾分期許。此刻縱然落敗,但這大半個月的功夫,他們與百將同進同退,看他盡心竭力,對他也生不出半分的怨念。看他之前那般落寞,不少人都擔心李穆然會就此一頹不起,意志消沉。
李穆然看他們都盯著自己,沒有人答話,便又擠出一絲笑容,開口重問了一句。
吳康反應稍快,忙推了陶諾一把。陶諾一個激靈,忙道:“郝百將贏了。方才他的士卒拿了些牛肉過來,說是與前軍同樂,我們…就大聲了些。”
“郝南贏了?”李穆然笑笑,依稀想起之前是聽到了這個消息,可那時心有旁騖,聽到什么,都是充耳不聞。他還要再說什么,就聽吳康癟嘴道:“郝百將此次行事倒有些輕浮了。明明知道我們輸了,過來顯擺什么?”
四下都是李穆然的親兵,故而吳康敢胡言亂語,李穆然卻“誒”了一聲,擺了擺手,道:“別亂講話。我們與郝百將同屬前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能贏,我們自當為他高興。吳康,這些話以后不要再叫我聽到。”
吳康臉上一訕,可見李穆然神色淡淡的,并沒有像以前訓兵時那般語氣嚴厲,心知大抵自家百將也是介意的,只是礙著面子,不好說出口罷了。
李穆然說完了一段話,頓了頓,又問道:“宇文青怎么輸的?”
吳康道:“也不知怎地,據說在林子里,郝百將命百人隊向對方射亂箭。宇文百將運氣背到了家,一箭就被射中了。而后他的百人隊亂成了一鍋粥,郝百將輕輕松松就拿到了軍旗。”
“就這么簡單?”李穆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怔。良久,忽地仰天笑嘆,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又過了五日,便是新兵演練的最后一場比試——郝南對陣烏桓仲。
這一次沒有再抽地貌簽,苻堅欽點二隊在丘陵對戰。
眾人皆知江南多丘陵,心知苻堅專門點了丘陵之戰,自然是為了日后進攻晉國做打算。
觀戰者人山人海,苻堅在新搭的長帳下看得興致勃勃。他身邊坐著的依舊是一眾長安官員,離得再遠些的,則是新兵的眾位百將,李穆然也在其中。
李穆然雖然和郝南已是兄弟相稱,但到了這時,看著他博取前軍眾將士的喝彩,心中也難免有些不自在。
他原想推病不來,但一者覺得如此行事恐怕會令軍中上下覺得他斤斤計較,二者他也想借機看看烏桓仲軍中那小兵的真面目,因此還是坐到了丘陵畔。
其余前軍百將瞧他來了,與他交好的便勸慰幾句,嫉妒他的則是滿口譏笑,令他如坐針氈。李穆然勉強按下要中途離場的心思,正覺臉上忽青忽白,心煩意亂之際,便聽金鑼一響,場內兩支百人隊,已打到了一處。
李穆然精神一凜,抬起頭來,看向場中。
兩個百人隊你來我往,打得甚是熱鬧,排出的陣型更是無懈可擊。這一場戰,兩邊都拿出了真本事,無一兵一員懈怠,每個人的動作都極合軍令,而兩邊百將所下的軍令,更是一板一眼,精準到了能夠和兵法書相互映照的程度,如此的無可挑剔,卻也是如此的…無聊無趣。
看了不消半個時辰,在場大多數人都打起了哈欠。在眾人的影響下,連苻堅也覺眼中酸澀,犯了困,手捂著嘴,悄悄打了兩個哈欠。
然而李穆然仍舊目如鷹隼,死死盯在場內,一直試圖在眾多衣甲相同的人中,找到那個從自己手中搶走軍旗的小兵。他相信那小兵是烏桓仲的殺手锏,如此重要的比賽,勢必要帶出來,給予郝南最后一擊。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已經仔仔細細看過了每一個士卒,甚至除了烏桓仲的下屬,他連郝南的士卒也一一看過,可竟然沒有找到那個小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細細數過雙方人數,才發覺烏桓仲的百人隊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難道那人是特意在和我比試時才出來的么?
李穆然有些疑心。正暗自思忖,忽聽身后兩個百將低聲說起了話。
其中一人道:“誒,這次你押了誰?”
另一人笑道:“上次我押郝南賺了一大筆,這一次自然還是押在他身上。你呢?”
那人笑道:“咱們是前軍的,自然押在咱們前軍百將身上。”
李穆然聽出說話的二人,先開口的百將姓高名琦,后開口的百將則姓方名赤華,他們討論的,自然是新兵演練賭局之事。
聽陶諾說,自己手下的百人隊也有人參與了賭局。不過這些人還算懂得孰輕孰重,并無人敢以李穆然與烏桓仲的比試來賭博,但是賭郝南和宇文青的,也不在少數。乃至這最后一戰,賭郝南與烏桓仲的,更是肆無忌憚了起來。
李穆然正出神,就聽方赤華又開了口:“聽說宇文青的堂兄前天在長安鬧市買了一棟大房子,總也花了千兩銀子。”
高琦低聲道:“什么宇文青的堂兄,還不就是他本人么?不過他這么快就露富,看來那件傳聞是真的了。”
方赤華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假借運氣不好,輸區區一場演練,自己賺得盆滿缽滿,倒也劃算!”
高琦笑道:“早知如此,這賭局不如早開些。我們自己也賭上一賭。反正咱們也不指望拿那個‘武冠三軍’的牌匾,輸上一場,賺些銀子,也是一件美事。”
李穆然聽到此處,只覺心中一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這么說來,宇文青之所以會輸,竟是因為他自己參與到賭局中,買了郝南贏?若真如此,他以一博十,的確是賺錢的好手段。可是他就不怕此事傳開,被別人知道么?
那么郝南會不會也參與其中,或者那根本就是他二人私下籌劃好的?
想起那場演練前,自己與郝南說的一番話,李穆然久久無法平靜。郝南會這么做么?他怔怔地抬眼看向丘陵,見場中兩個百人隊已經拼到了白熱化,被慕容烈統領的親兵扶下去的士卒足有五十余人,其中甚至包括烏桓仲的一名屯長。
郝南已與烏桓仲短兵相接,他手中依舊拿著長刀,用的依舊是砍斧的招式。烏桓仲腳步踉蹌,似乎已有些支撐不住。他喘著粗氣,手中舉刀,每擋一次郝南的進攻,便向后撤一步,十數招之后,連他身邊的人也瞧出百將全然落在了下風,幾個親兵忙圍了過來幫忙,可是又被郝南的親兵布了個圓陣隔絕在外。
李穆然大驚,他與郝南私下里也曾比過武,知道郝南的武功尚在自己之下,與烏桓仲相比應是難分伯仲,怎么此時烏桓仲倒如此不堪一擊?他正想說什么,卻聽身邊一人早于自己開了口:“烏桓仲是故意示弱么?”
說話的人,正是之前輸給烏桓仲的赫連克。連他也看出事有蹊蹺。
李穆然接話道:“赫連百將,你也覺得烏桓仲有問題?”
赫連克本來瞧不起軍中的新兵百將,但瞧過李穆然的比試后,也對他刮目相看,聽他問起,忙道:“李百將,你和烏桓仲也比試過。那場比試我去看了,烏桓仲是用出了真實本領來的。可是眼下瞧著,他只用出了最多八成功力。”
李穆然眼前一亮,低聲道:“赫連百將,你說烏桓仲有無可能也加入了賭局,賭了自己輸?”
赫連克搖頭,道:“不會!烏桓仲是慕容山最看重的新兵百將,他若輸了,回到軍中只怕要剝皮拆骨。更何況烏桓一族是鮮卑大族,異常顯赫,他怎會貪圖幾千幾百兩銀子?”語罷,又一指丘陵戰場,道,“你瞧,烏桓仲拼得臉都變成了血紅色,他不是在作偽。”
李穆然凝眸瞧去,俄而,道:“赫連百將觀察入微,烏桓仲果然不是作偽。可他身法凝滯,氣力皆無,又是什么原因?”想了想,李穆然忽地低聲自語道:“莫不是中了毒?”
聯想到烏桓仲軍中未參戰的那個小兵,李穆然更是確然自己的猜測,可是想通這一切后,又覺心中一寒:“那個小兵,莫非是郝南安插過去的?”
他這時腦中已有些亂,正覺心里犯涼,便聽丘陵戰場傳出一陣驚呼,正是郝南已擊退了烏桓仲,搶身到了執軍旗的親兵旁,一抬手,奪過了軍旗。
一時間,場上場下,呼聲一片,苻堅也站起了身高喝起彩來。李穆然身不由己,隨眾人一起站起為郝南歡呼,但心中卻越想越驚,只覺這世上人心莫測,竟比自己此前預想,還要險惡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