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烈見李穆然出了驛站,忙迎了上去,對他一揖,道:“職責所在,方才若有失禮處,還請李將軍見諒。”
李穆然知他是說臨下樓時的那句威脅,便垂首拱手,道:“倘若我與軍侯易地而處,也會如此。”
慕容烈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在這昏黑的夜色中,顯得極是醒目。李穆然看他笑得這般爽朗,這才想到眼前這男子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弱冠少年。他的稚氣掩蓋在忠誠之下,背負著軍中最年輕軍侯的名號,平日只能擺出一副冷如冰霜的面容以及殺人不見血的冷酷手段,否則他手下那些老兵,怕是難以對他心悅誠服。
李穆然對慕容烈不知不覺間多了一分敬意,見他一副送客的姿態,又多問了一句:“‘蛇公子’是什么人?”
慕容烈不答,神色又回復了方才那般凜然:“總會有李將軍知道的那一天,但并非現在,也并非由我來說。”他的言語中,有不同于這個年齡的成熟,李穆然神情略有些尷尬,擺了擺手,自顧自往百花樓走去。
半路上他拾回了翠錦的湖藍長裙,見裙子沾滿了土,暗自有些愧疚,也有些好笑。隨后,他走著來時道路往百花樓而去。許是慕容烈已傳了話,這一路上暗哨皆無。他無憂無擾地回到百花樓時,卻見整座南陽城一半的守衛已將整座青樓團團包圍。
“是那個富商的尸體被發覺了…”李穆然心里明白,不過卻不擔心。富商之死他臨走時和慕容垂提了一句,相信大將軍會將一切抹平。
他趁人不注意,消聲無息地回了翠錦閨房,卻見翠錦還在睡著,而窗外已是吵得沸反盈天。他慌忙換下夜行衣,而后不緊不慢地重穿錦袍,剛穿到一半,已有人狠狠地拍著門,喝道:“出來!”
李穆然順手一按,拍醒了翠錦,隨即一邊系著衣帶,一邊點亮了燭火。翠錦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抻了個懶腰,這才聽屋外亂作了一團。她還沉浸在睡夢中,怔了怔,忽地看到身前坐著一個男子,猛地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她傻傻地看著李穆然,見那男子臉上神色淡淡的,全然沒有往日恩客的得意與困倦,猛地想起晚上將他迎進房間后,自己似乎就睡了過去,不由慌了神,忙整整發髻,跪倒在地,道:“公子,公子…晚上我…您千萬擔待一二,別在綾綃姐姐面前提起。她會打死我的!”
李穆然看她嚇得小臉慘白,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忙扶她起身,笑道:“沒什么的。我行軍這么多天,每天聽他們的鼾聲如雷,倒是今晚睡得最踏實。”
看他言笑晏晏不似作偽,翠錦好不容易才緩過了神來,兩排碎玉般的牙咬著朱唇,俄而方道:“當真?你不怪我?不是騙我的?”
瞧她眼中露出的全是不信,整個人如一頭受驚的小獸瑟瑟發抖,李穆然起了三分憐惜,溫然道:“自然不是。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想了想,又把翠錦方披上的肩紗撩了開:“做戲就做全套,你不用怕。”
翠錦倒是一點即透,當即取下釵環,披落半頭青絲,倚在李穆然身上,軟語道:“公子開門吧。”
不需她說,那門外叫喊的軍士已快將各房門閂拍斷。當晚睡在百花樓二層的都是前軍軍官,一個個習慣了頤指氣使,被人半夜吵醒,自是老大的不樂意。只聽罵娘聲不斷,一扇扇門終于打開,李穆然也隨著眾人出來,這一出來,才見各位都是衣衫不整,更有幾人連褲子也只穿了一半,哪有半分平日在軍營里威風八面的神采。相比而言,他只是敞著外衫腰帶未系,在眾人之中,可稱得上是衣冠齊整的了。
李穆然側目看向郝南,見那男子大咧咧地赤著上身,露出一身精瘦結實的腱子肉,而他的錦袍則罩在那個只穿著束胸的“玳”身上。玳的酒勁還沒有過去,整個人慵懶至極,若非被郝南抱著,只怕早就癱倒在地上,醒也醒不過來。
而慕容暐的屋門也已開了,伴著他的是個極為乖巧聽話的女孩子。眼下只有那女孩子站出了門口,屋中燭火未點亮,慕容暐整個人隱在屋子的黑暗中,只有鼻梁映出的一縷亮光,告訴眾人他在默默地看著,并未離開。
前軍將官都是滿心的不快,皺著眉頭看著南陽守衛。而南陽的守衛們則都是一臉的為難:畢竟眼前這些男子從官職上來說比自己要高,且是行伍出身,稍有不慎鬧翻了,這群爺便是動架殺人,也是說不清楚的事。
兩面正自僵持,忽聽一聲輕咳,眾人目光都轉向了二樓最里邊的大屋。
那大屋的門豁然打開,拓跋業右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又是輕咳一聲,踏過了門檻。他身后跟著的是百花樓的頭牌綾綃,那絕色女子雖來不及補好妝容,但艷麗之下另有一分返璞歸真的清媚,確是不可多得的佳人。綾綃緊跟著拓跋業,為他穿好了披風,又輕撫著他的后背,柔聲道:“什么大事,值得如此著急?”
拓跋業不接話,大邁步地走到南陽守衛面前,冒著血絲的雙眼在幾人身上一掃,問道:“誰是管事兒的?”
他的氣魄絕非下屬這些百將可比,是以一入人群,便叫那些守衛們自覺矮了一頭,直被壓得喘不上起來。俄而,其中一個中年漢子鼓起勇氣,拱手一禮,道:“下官乃南陽守衛胡長春,見過拓跋將軍。只因百花樓出了命案,故而打擾各位大人休息,實在抱歉。還請各位大人移步到樓下來,做個旁證。”
拓跋業雖然長相粗獷,但心思卻甚細膩,見這姓胡的守衛卑言奴色,說得倒也合情合理,便點了點頭,道:“我們今日剛入了城,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命案,確實也叫你南陽城為難。我們軍人都是粗人,幫不了你們破案拿賊,但下個樓說上幾句話,也是應當的。你不必怕什么,我們又不是妖怪,還吃不了你!”說到最后幾字,他自己先朗聲笑了起來,見他笑了,一眾前軍將官苦大仇深的臉孔也轉得溫和了許多。
南陽守衛們舒了口氣,忙在前引路,請眾人下樓。
百花樓一樓大廳雖大,但是一下子集合了南陽城一半的守衛,又擠了前軍將官和陪他們春宵共度的姑娘們,也顯得有些仄。
幾個富商的臉色都很差,其中一個看來是那死者的好友,正揪著百花樓鴇母的衣服,一個勁吵著要殺人償命。守衛中兩三個人在旁勸解,還有幾人在逐一查問樓中的姑娘們,其余的則散在四下,尋著蛛絲馬跡。
富商的尸首擺在大廳正中,一名仵作臉色極是嚴肅地驗著他脖頸上的傷。拓跋業一下樓,便到了那尸首旁,瞧了一眼,臉色也是一凜:“這出手好生毒辣!”
李穆然在不遠處聽了,臉色有些發燙,正想著慕容垂該如何善后,就聽百花樓外有馬蹄聲響起。
那人風風火火地直闖進門,幾名守衛欲攔他,卻被他提腰刀一擋,全都撞到了一旁。那幾個守衛沒什么武藝底子,踉踉蹌蹌地摔在地板上,然而起身欲破口大罵時,卻被身邊的伙伴緊緊按住了嘴。
來人極年輕,氣焰也極囂張,但是南陽城的守衛們早在白天便都將他的相貌記在了眼中——慕容垂身邊的親兵統領慕容烈。
李穆然見了他來,輕吁了口氣。慕容烈也在人群中看到了他,臉上淡淡地掛上了一副無奈為之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對拓跋業道:“拓拔將軍,你可知今晚城中出了多大的事?”
拓跋業剛睡醒,自然不知,只是木然搖了搖頭。
慕容烈道:“江南的奸細混進了南陽城。他們在北城搶了一戶人家,引走了守衛,又到驛站門口放了把火,趁中軍兵亂,借機襲擊驛站。”
“啊!”拓跋業大驚失色,連聲問道,“大師無礙?”
慕容烈道:“大將軍神機妙算,早做了防備,已擊退對方。眼下瞧來,你這邊的命案,恐怕也是對方所為。”他說出這句話時,臉色極是鄭重,李穆然看在眼中,不由暗笑:慕容垂這一招‘張冠李戴’用的極漂亮,可嘆的是慕容烈一個少年郎,說起謊話竟也臉不變色心不跳,委實難得。
拓跋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了想,問道:“為什么殺這商人?”
慕容烈道:“大將軍推測,對方本是想對百花樓的前軍將官不利,卻被這位商人撞破,因而殺人滅口。”他言罷,又轉向那幾個兀自哭泣叫嚷的富商,道:“大將軍托我傳句話。眼下是戰亂之秋,意外難免,而南陽城并不平靜,你們能夠早些離開,還是早些離開的好,若耽擱得久了,不知又會出什么事。今日沒有保護好你們,是我們當兵的失職。我代大將軍道聲歉。”語罷,就欲行拜禮。
那幾個富商雖不認識他,但做生意的人,最善察言觀色,聽他左一個“大將軍”、右一個“大將軍”,早明白眼前這人必是慕容垂眼下的紅人,哪里敢受他的拜,幾個人忙扶起慕容烈,只是想著這就離開,到底心頭有些空落落的,幾人看了一眼那尸首,難免又落下幾滴淚水。
慕容烈看得明白,當即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來,交給最近的商人,道:“這是大將軍親筆所寫的通關文書。你們行商不易,有了這封文書,可北上到關外入貨。這是大將軍一片心意,還望不要推卻。”
那富商接了那文書,驟然覺得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餅,被砸得有些暈,只疑心自己聽錯了。去關外入貨,自然是人參、熊膽之屬。他眼下做的都是絲錦生意,而天下皆知南北雙方即將開戰,貨物少得可憐,上游將價格抬得極高,到了自己這里,幾乎沒有什么利潤,倘若這時能反向北去,確是一樁天下人都羨慕的生意。
幾人得了便宜,自然不敢再賣乖,一番歌功頌德將慕容垂吹得天上有凡間無,臉上的悲色也減輕了許多。而百花樓的鴇母想不到慕容垂竟橫欄一刀,為自己解了困,一張老臉活脫脫笑成了一朵菊花,沒口子的稱贊慕容將軍大慈大悲,順帶著也感嘆慕容烈少年英雄,不知可有意向留在百花樓風流一宿。
慕容烈忙不迭地推辭,轉身出了百花樓,眾人只聽一聲馬嘶,繼而一陣蹄聲傳來,愈傳愈輕。南陽城的守衛們見命案已了,也樂得早些回家休息,當即向拓跋業抱了聲歉,陸陸續續出了百花樓。鴇母一直送到了大門口,最后送走了胡長春時,還不忘在他手中塞了錠銀子,笑道:“爺們以后常來照顧姑娘們生意。”
拓跋業折騰了這一晚,這時早沒了睡意。他回頭看看綾綃,雖然有幾分不舍,但見東面的天空已泛了魚肚白,也知該帶兵回營,當即便下了令。
一眾百將們慌忙回了二樓穿戴整齊,再下樓時,又是一隊錦衣團簇的青年兒郎,只是每個人的眼角眉梢或多或少都帶了幾許陰影。李穆然與郝南走在一隊百將中間,默默無聲地出了百花樓,正欲翻身上馬時,忽見二樓大廳的窗戶猛地被推開,一個女子在窗后搖著一方粉色的帕子。
那女子身著翠色衣衫,配著一條粉色的帕子,在這猶自昏暗的清晨,極是惹人眼目。一眾百將不由都仰起了頭,李穆然倒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翠錦。他眉頭微皺,不知這女子怎地這時瘋魔了起來,然而只一怔,就聽那女子脆生生地喊了一聲:“李公子,下次來南陽城,記得來找我。”
那聲音份外的妖嬈柔媚,兀自繞梁纏綿,就聽十余名百將哄笑了起來。李穆然看著四周一片或消遣或揶揄的眼神,饒是再冷漠,這時也不由漲紅了臉。
他沒有答話,也沒再看翠錦,只是一聲喝,駕馬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