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跌坐床頭,背后淌下一道冷汗。隔壁是郝南的房間,憑他耳力,自然聽得到郝南與酒醉的玳正卿卿我我,毫無半點出門的意思。正因這層警覺,李穆然猝然間覺出了整件事最大的一處缺陷,才沒有貿貿然踏出那一步。
最初的疑惑,在于郝南傳話的方式。他二人身具“傳音入密”的功夫,從軍營到百花樓,一路上又是同行,郝南實在不需要用這般不確然的方式邀他赴險,除非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無論李穆然去或不去,他定要去…或是根本就不去,全然不給李穆然質疑這個計劃的機會。
而另一層疑惑,則在于李穆然心底隱約的自嘲與不解。這絲自嘲與不解起自他出任慕容暐五大百將的最末一位。從那時,他便知慕容垂雖欣賞自己與郝南的做派,但到底心里是防備著的,才一開始就把二人置在了風口浪尖之上,既給了明里的賞賜,卻也借慕容德的行為,明明白白告訴慕容暐與拓跋業,他與郝南并非軍中心腹。否則,憑借慕容暐降君之身,豈敢對他肆意侮辱。
既然慕容垂起了防心,那么豈能任他二人出入自由,甚至是夜探驛站?倘若換了他是慕容垂,看到新兵中忽地冒出如此厲害的人物,頭一個想法,必然不是天降英才,而是會懷疑他二人是否打著不可告人的主意,甚至是,懷疑他二人是晉國派來的奸細,妄圖對釋道安不利。
若慕容垂當真有此疑慮,接下來自然會從二人的來歷查起。李穆然不知道郝南投軍時履歷上寫了些什么,但自己為了保護冬水谷不為人知,軍正大人問到籍貫時,報的卻是那個被自己屠盡的村莊,此一事落到慕容垂眼中,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出身不明”四字。
這也難怪自己雖是手刃了石濤,但與郝南相比,在軍中的地位反而還要矮上半頭。
想清楚這幾日軍中的種種怪異之處,李穆然心中暗自釋然幾分,卻也知道,自己這一晚注定只能老老實實待在百花樓中,眼睜睜看著接近釋道安的機會消逝而去。
然而也不必遺憾什么,只怕百花樓四周早停滿了暗哨,甚至連身邊這妓女,也是其中之一。自己真要翻窗,可能還未到驛站,已死在了半路上。
現在唯一的擔心,唯有郝南知不知曉這些。
李穆然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故而凡事總以保護自己為要。這時想到那條腰帶,愈加覺得這是郝南的計謀——他自在百花樓風流快活,倒叫自己冒失間成了替死鬼,甚或幫他解了慕容垂的疑心。
想到此處,李穆然心底冷笑一聲。他耐性好得很,既然郝南那廂沒動靜,他也樂得自在。倒要看看這一晚熬下來,郝南究竟是當真要去暗探驛站,還是假意為之。
隔壁的動靜仍是無休無止,其余幾間屋中,也酣戰正烈,唯有李穆然心掛旁事,靜靜坐在床上,耐著性子候著。然而繾綣之地,究竟還是勾人心弦,他不自禁地看向睡意正濃的翠錦。
此刻房中無燈,翠錦臉上的朱紅顯不出來,床第之間,仿佛只有黑白二色。似是鉛華洗盡,翠錦清秀的眉目愈發清晰地入了李穆然的眼中,這才看得出來,這位言談滿是風塵的紅姑娘,原來也不過是個未滿二八年華的小丫頭。
“恐怕…她比冬兒還要小三兩歲。”李穆然微微感嘆,伸手過去,將她翻身踢開的被角掖好,暗自惋惜。誰知道她是遭了什么罪,才落得這一步呢。想想方才翠錦所言所為,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的年齡還不過是個孩子,而到這時凝眸看去,才見她身子纖細,怕是骨骼也未長好,就已被人辣手摧花。
想起方才還疑心她也是慕容垂手下的暗哨,李穆然微覺可笑。自己從未出過山,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書中的爾虞我詐也看得太多,只怕這次當真是多心了。想想出谷已逾兩月,加入軍中也已近二十日,不過剛接觸這個天下邊邊角角,已是步步為營,處處防備,心中再有什么樣的期盼,也有些累。
這般累心的日子,較之在山谷中與冬兒長相廝守,實不可同日而語。耳邊依稀有人問他是否后悔,李穆然精神一凜,默默搖頭。
他這一生便總是如此,只要是自己認準的事,便要做下去,對也罷,錯也罷,認命有之,但若說到“后悔”兩字,卻是絕不肯的。只是在之前翠錦那一吻將碰未碰之際,他心頭有如針扎,才有了一絲遺憾。
與冬兒的那個吻,已太久遠,久遠得讓他一直以為是上輩子的事,也以為早已忘懷,想不到情根深種如斯,終究擺脫不得。
那是在離谷前一年的盛夏,那日秦嶺難得的悶熱起來,他與冬兒到了冬水谷后山打獵,跟著一頭狍子直追到了山頂。孰料那狍子極靈巧,三下兩下,從山頂另一旁的陡坡躥了下去,灰褐的身子轉瞬匿在了草木怪石間,叫他二人再找不到。
空手而歸,二人相視無奈。正在這時,天邊忽地響起了一聲炸雷,繼而,大雨毫無預警地瓢潑而下,直澆得二人狼狽不堪。
二人從小在山中長大,早于閑暇時,在后山上的山頂山間都搭了小屋用以避雨休憩,這時既在山頂,自然便齊齊向獵屋跑去。
孰想來到獵屋旁,冬兒正要進屋,卻見頭頂一道紫光直劈而下,那光亮得煞是駭人,只記得一瞬間,便點亮了烏云密布的山峰,近在咫尺。李穆然被那道閃電驚得一怔,隨即不及多想,一把將冬兒拉進了懷中,兩人雙雙倒在了地上。
隨著二人倒地,一聲巨響響在頭頂。霹靂落在那木屋上,整個屋子摧枯拉朽一般,“轟”地炸了開,碎屑飛了二人一身,擦在身上臉上,痛楚不斷。兩人被這一炸,嚇得魂飛魄散,抱在一處久久閉著眼睛,不敢抬頭。
這是天地之威,實非人力可抗。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身邊傳來的滾滾熱流,李穆然大著膽子抬起頭來,只見親手搭就的木屋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整個屋頂仿佛被只巨錘砸得粉碎,而搭屋子的松木由于滿是松脂的緣故,雷火燒得幾有焚天之勢,雨勢即便再大三四倍,也難澆滅。
冬兒這時也從他懷中抬起了頭,看著木屋成了火場,想到自己方才倘若快得幾步,勢必死在屋中,更增幾分后怕,驚得小臉雪白。
二人相擁相扶,怔了許久,才想起山頂委實危險,連忙收拾了東西,向山中那木屋行去。
那場雨委實大得不一般,二人到山中木屋時,腳下泥土早混成了稀泥一般,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進了屋,身上的衣服已與泥土同色,李穆然更是臉上身上都布滿了木屑劃出的血道,有些木屑還雜在傷口中,取也取不出來。
兩人從小一同長大,彼此再不堪的樣子也見過,這時想著逃脫大劫,不由四目相投,笑了起來。他二人此前便在木屋中備了干柴火絨,當即點火去潮,冬兒更翻出了一套銀針來,為李穆然將傷口中的雜質挑出來。
她手上動作不閑,心頭卻是思緒紛紛。方才李穆然護她在身下是盡了全力,以致那雷劈雖烈,她身上卻沒有傷到絲毫。從記事起,她便習慣了李穆然的守護,可若以后他不在身邊,她又當如何是好?
冬水谷中有自稱黃帝傳人的醫道妙手姬回春,李穆然和冬兒或多或少都隨他學過些醫術,其中冬兒學得更精細些,可說已有了國手之才,這區區皮外傷,自然難不倒她。不過片刻工夫,李穆然的傷口已處置妥當。
李穆然一直靜靜在旁看她凝神療傷,那時他已立志要離谷做一番成就,卻也知冬兒被谷規所困,大抵是不愿意的。然而在這個時刻,只想貪看她一時就是一時。
冬兒收回銀針時,卻也覺出這位平時總與自己說笑的大哥今日有了幾分不尋常。她粲然對他一笑,說了一聲“好啦”,便挑了白天打的兩只兔子,扒了皮烤在火上,然而想到前幾日在他房中所見,少女不理閑愁的眉宇間,也不由自主地籠上一層郁然不快。
李穆然在她身畔瞧著,不知她為何忽地神情黯然,便笑了笑,道:“衣裳臟了,洗洗就是。也不用怕孫姨罵你,就擺出這般的臉色來。”
冬兒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不說話。李穆然又笑道:“雨這么大,怕要下到半夜去。不過咱們出來打獵打個通宵也不是一次兩次,孫姨和我師父自然也不會擔心的。”
他二人自幼便長在谷中眾人眼皮子底下,谷中諸老對二人的脾氣秉性再熟悉不過,眾人一來相信李穆然并非孟浪之輩,二來谷中也無聲名之累,三來在大家眼中,二人遲早是要結為夫妻,故而李穆然與冬兒在外徹夜不歸,倒也無人擔驚受怕。
冬兒并未接話,只是默默的烤著兔子,待兔子烤熟了,轉手遞給了李穆然,忽地低聲道:“你要走的事情,什么時候告訴你師父?”
猝不及防,李穆然被兔子燙了一下,不由哈了一陣氣,才裝沒聽清,回問道:“什么?”
冬兒道:“穆然,你真的要走么?”
看著她眼中透出的如水柔情,李穆然心中一陣苦澀,卻也知瞞不過去,便點了點頭,神色轉為凝重,道:“我便知道,你是看到我藏在桌子夾層里的卷宗了。我是要走,你隨我一起走么?”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天下之大,你我一身本領,自有用武之處!”
冬兒沒有答話,轉過了身子,一點點吃起了手中的兔肉。李穆然見狀,也先就著果腹,然而外焦里嫩的兔肉,此刻吃到口中,竟有如嚼蠟,半分滋味也無。
兩人各自無言,李穆然更是滿心忐忑,草草啃了幾口,就將吃剩的兔子扔回了火盆中,靜靜看著冬兒的背影。
他從沒和冬兒說過“愛”,但那句“你隨我一起走么”,已與表白無異了。
冬兒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可是為什么還沒有回應。
少頃,冬兒也放下了手中的兔肉,回過了頭——卻是淚盈滿眶:“別走。”
聽了這兩個字,李穆然心頭大震,然而更多的則是酸澀:“你不肯跟我走?”
兩道淚水滑落冬兒的臉頰,她仍是重復那兩個字“別走”,然而語音方落,整個人已投入了李穆然懷中,繼而如蜻蜓點水般,嬌唇在李穆然唇上點了一點。
李穆然只覺頭中“轟”的一聲悶響,一時間,整個人愣在當場,再回過神來時,卻是已緊緊摟著冬兒在懷,唇舌交纏間,腦海中空白一片。
那是他這一生最歡快暢意的時候,那個剎那,他只想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開,然而他終究不是那般沖動的性子,即便是情深愛濃,心底仍回響著冬兒的兩個字:“別走”。
那兩個字如同兩道禁咒,令他渾身滾燙的熱血難以沸騰,終究是一分一分地冷了下來。他用最后一絲理智推開了冬兒,深深地對著她的目光,道:“我…我一定要走。”
冬兒卻似一早便猜到了他這個答案,回得極快:“為什么?”
李穆然定了定神,道:“谷中所學皆是經天緯地之道,倘若不在人世間大展拳腳,怎對得起這千賢萬圣的心血。冬兒,我這一生最瞧不起的就是所謂隱士,就算心中再明事理又怎樣,不肯用出來造化世人,與酒囊飯袋又有什么不同?”
冬兒一怔,心道他這是把谷中諸老都罵了個遍,遂搖了搖頭,道:“當年祖師爺們何嘗不是想為世人做些什么,卻因道不同不相為謀,便遭人迫害,才迫不得已到了這谷中自謀生路。世人不重雜學旁說,現在又是亂世,何必呢?”
李穆然辯道:“就因是亂世,我才要出去。世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我能得明君,自當助他成就千秋霸業。同時,也是借他之力成就我理想治世。冬兒,你若與我同去,助天下無食無衣者可飽暖;病者老者有人幫攜供養;受戰亂者可享太平;受貧瘠者不再任人欺凌,這不好么?”
他說得慷慨激昂,講到最后幾句,眼中直欲冒出光來,冬兒也不由聽得心旌搖動,但她生性恬靜,又在谷中過慣了隱居的日子,聽慣了谷外天下如何骯臟不堪,委實不愿為世事煩惱。終于,她還是搖了搖頭,苦笑道:“穆然,你有你的理想,我也有我的打算。就算再愛,終究不能做個牢籠困著你。”
想到那時那個吻如斯甜蜜,然而須臾消逝后,帶來的卻是肝腸寸斷。李穆然坐在百花樓中,神色漸轉黯然。冬兒和他都是一樣倔強的性子,而那一次,也是她唯一一次放下身段懇求他。自那次拒絕后,兩人再見面,雖面上如常,但心中到底有了裂痕,以致離谷時,冬兒雖單獨追出相送,可是臉上也是淡淡的,語氣亦是冰冷如水,千言萬語的擔憂和叮囑,都凝在了一句“白馬”之中。
也不知自己離谷這么長時間,她在做些什么。她是否也對當初的決定有所遺憾,是否也…
他還在想著什么,卻聽隔壁數聲輕響。原是不知何時起,百花樓各屋已偃旗息鼓,那聲響則出自郝南所在,聽聲音,似是何人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