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義小說里總有一些莽將形象,讀起來引人解頤,比如隋唐演義中的程咬金,比如水滸中的李逵,比如三國演義中的張飛。但是仔細看來,翼德與他們又是不同的,一是翼德頗有計謀,不是一味莽打蠻干,義釋嚴顏,智勝張郃便是明證。再者,細節看來,翼德雖然憨直可愛,但頗有傲氣,不是等閑逗趣打諢之輩。
讀演義,更多的權術奸詐,利益紛爭,常常讓人氣悶,唯有翼德,性情剛直,不畏強,不屈身,讓人頗感快意。
眾人皆知呂布是無恩無義的反復小人,但呂布至死之前,大多人選擇的是虛與委蛇,懼其勇也。唯有張三,最初便對呂布不假辭色,虎牢關一戰,翼德上來便是喝罵其為“三姓家奴”,后每讀此不覺失笑,想那豹頭環眼的憨直模樣,對別人兇則兇矣,對呂布,倒真真是一個英雄對奴才的鄙視。想那呂布錦衣金冠,畫戟寶馬,可自虎牢關,“三姓家奴”這名字便被翼德給做實了,想來著實痛快。
后呂布投靠劉備,翼德酒后失了徐州,第十五回有個細節,劉備入城謝呂布,“張飛恨呂布,不肯隨往,先奉二嫂往小沛去了”。看張飛對呂布的態度,頗有些清者避濁之意。他剛正義氣,便看不得呂反復無義,而后反被呂奪了徐州,便避了入城那些虛偽敷衍,眼不見不煩,不能兵戎相見,大爺不見你便罷了。如同當初殺董卓不成一樣:“若不殺這廝,反要在他部下聽令,其實不甘!二兄要便住在此,我自投別處去也!”參照劉備屈身于呂布時所說的“屈身守分,以待天時,不可與命爭也。”想想劉大的圖謀(或者說大事),張三倒真是無欲則剛呢。
張飛的憨直,有激烈傲氣處,也頗有可愛處,第三十九回博望坡軍師初用兵前:
卻說玄德自得孔明,以師禮待之。關、張二人不悅,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學?兄長待之太過!又未見他真實效驗!”玄德曰:“吾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兩弟勿復多言。”關、張見說,不言而退。
忽報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萬,殺奔新野來了。張飛聞知,謂云長曰:“可著孔明前去迎敵便了。”正說之間,玄德召二人入,謂曰:”夏侯惇引兵到來,如何迎敵?”張飛曰:“哥哥何不使‘水’去?”
每讀此處,皆忍俊不禁,如此語氣,幾類于撒嬌作癡了,想著翼德貌似草莽,心如赤子,因劉備禮遇孔明吃醋致氣。“何不使水去?”讀起來簡直有黛玉之風,但當馬超被封五虎上將時,云長去書挑戰,翼德毫無反應。此中有翼德和馬超大戰過后惺惺相惜的原因,是不是也因為他對這些虛妄俗名了不掛心,更重視結義之情呢。
俠勇古今幾人及 三國演義武力排名,呂布幾乎沒有爭議的被排在了第一,即使是死的頗冤枉的典韋也排在張飛前面。但所有武將中卻是最喜張飛。
膽氣、血性、猛烈使翼德很是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尤其演義的前半部,看翼德常常奮勇當先,簡直頗有俠氣。第一場戰黃巾時翼德手起處便刺死鄧茂。這些無名小卒暫且不說。虎牢關一戰,呂布殺的眾人幾乎喪膽,公孫瓚敗走之時,是翼德“圓睜環眼,倒豎虎須,挺丈八蛇矛,飛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張飛在此!’”。最不懼呂布的應該就是張飛了,屢次的叫罵挑戰,氣得溫侯大叫“環眼賊,你累次藐視我”。便是藐視你怎樣,不過再大戰百十回合。
馬超攻打葭萌關時,“卻說張飛聞馬超攻關,大叫而入曰:‘辭了哥哥,便去戰馬超也!’”讀之似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欣喜,豈止不懼,簡直躍躍欲試。這里不得不感嘆羅貫中筆力非凡:
“張飛回到陣中,略歇馬片時,不用頭盔,只裹包巾上馬,又出陣前搦馬超廝殺。超又出,兩個再戰。”
“張飛殺得性起,那里肯休?大叫曰:‘誓死不回!’玄德曰:‘今日天晚,不可戰矣。’飛曰:‘多點火把,安排夜戰!’馬超亦換了馬,再出陣前,大叫曰:‘張飛!敢夜戰么?’張飛性起,問玄德換了坐下馬,搶出陣來,叫曰:‘我捉你不得,誓不上關!’超曰:‘我勝你不得,誓不回寨!’兩軍吶喊,點起千百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兩將又向陣前鏖戰。”
和戰呂布不同,這當真是一場英雄對英雄的鏖戰,張飛殺得性起,對劉備收兵的提議大叫“誓死不回”,夜戰也不回。此時對馬超到沒有辱罵言語,只是“搶出陣來”叫曰“我捉你不得,誓不上關”。此時戰了一天的馬超也不說什么村野匹夫了,只是說“我勝你不得,誓不回寨”。套句演義常用詞匯,兩人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敏銳如你,是不是已經讀出點惺惺相惜的意味了?
可以看出,翼德可以說甚愛這種陣前廝殺,對手愈強,便愈是殺得痛快,渾不知“怕”字如何寫法。看到張飛勸酒時稱“廝殺漢如何不飲酒”,恍然原來張三給自己的定位便是“廝殺漢”,不是大將軍,也不是后來的什么侯,只是一腔熱血的潑膽漢子,蛇矛怒馬,縱橫馳騁而已,管他是呂布馬超,還是曹軍百萬,一無懼哉。這特質使翼德陣上陣下都有一種霸氣。
其實若只說膽氣和勇猛,甘寧的百騎闖曹營,和趙云的七進長坂坡都是使人熱血沸騰的戰例。但陣下呢,便都是守禮中矩的大將軍。相較之下,還是更喜歡翼德的渾然簡單,因這渾然簡單,反而更形鋒利,別人或許是多面的,但是張飛,便是“廝殺漢”吧,刀頭舔血,疆場寄身,有酒暢飲,無敵可當,不亦快哉!
假作真時真亦假 以前聽個笑話:小學的公開課上,老師讓小學生們舉例說出一些水果,有的孩子說蘋果,有的孩子說梨,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后,老師啟發性的問“還有嗎”,這時候一個孩子站起來說“老師,說桔子那個今天沒來”。(沒看明白的就是小時候沒上過公開課,此處不負責講解)。
如果把三國演義看成一場公開課的話,羅貫中無疑是位周到的老師,課前先說好,說桔子那個沒來,那小明,你說桔子吧。這里的小明,叫做張飛,字翼德。
這里要說的是張飛的魯莽。
看張飛時常有錯位的感覺,時常懷疑,如果一個人的莽撞、沖動都是那么恰到好處甚至恰當的推進事態發展的話,那這個人,是真的莽撞嗎?
張飛的莽撞有兩個特點:一是出發點多是劉大的利益;二是易控制,這個易控制是對于劉大而言,無論多么冒火和沖動,只要劉大或勸阻或喝斥,張飛無有不從無火不熄。
先看看張飛的莽撞成就了多少事吧:
一是呂布投靠劉備時,很是想笑納了徐州的,但被張飛屢次喝罵,劉大就有話說了“將軍若去,某罪大矣。劣弟冒犯,另日當令陪話。近邑小沛,乃備昔日屯兵之處。將軍不嫌淺狹,權且歇馬,如何?糧食軍需,謹當應付。”于是就把呂布打發小沛去了。可不幸張飛酒后失了徐州,可劉大是個能屈能伸的,硬生生的忍下,自己反而成了寄呂布籬下,這是張三便說話了“我奪你馬匹你便惱,你躲我哥哥徐州便不說了?”如此,劉備是有情有義的,而呂布當然就是無義的,所以即便劉大曾棲身呂布,白門樓出言殺他,也不是師出無名的。
還有,關張二人擒了劉岱王忠,這時候劉大還是不敢得罪曹操的,于是放了,且看這時:
劉岱、王忠行不上十余里,一聲鼓響,張飛攔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沒分曉!捉住賊將如何又放了?”諕得劉岱、王忠在馬上發顫。張飛睜眼挺槍趕來,背后一人飛馬大叫:“不得無禮!”視之,乃云長也。劉岱、王忠方才放心。云長曰:“既兄長放了,吾弟如何不遵法令?”飛曰:“今番放了,下次又來。”云長曰:“待他再來,殺之未遲。”劉岱、王忠連聲告退曰:“便丞相誅我三族,也不來了。望將軍寬恕。”飛曰:“便是曹操自來,也殺他片甲不回!今番權且寄下兩顆頭!”劉岱、王忠抱頭鼠竄而去。
即便駑鈍如我,也看出這出雙簧了,可見劉備對張飛的魯莽,是物盡其用的。
再有,玄德進位漢中王時,老套路,劉大仍然推三阻四,眾臣勸說之時,張飛大叫曰:“異姓之人,皆欲為君,何況哥哥乃漢朝宗派!莫說漢中王,就稱皇帝,有何不可!”當然了,劉大叱之。但這句話是不是說到劉大的心坎里呢?
劉備之出身,看起來玄妙得緊,但劉大需要這個漢朝宗派的名頭,就像劉邦的白蛇,曹操的挾天子一樣。想來劉大是深諳輿論效應和傳播學的,于是蜀方異口同聲的“漢氏宗親”,而其中,翼德的作用尤其明顯,一、翼德是個莽人,有權利口無遮攔,并且憨直人講的也是憨直話幾乎也是思維定勢吧。二、翼德地位特殊,一些場合便可言別人之不可言,最要緊的不過就是“叱之”罷了。如進位漢中王,翼德可以說“就稱皇帝,有何不可”,這話,換個人,不可說,即便說了,也是效果不及吧。
再結合戰場上的智慧,尤其后來釋嚴顏敗張郃,要說張飛魯莽無智,是很難讓人相信的,反而更像是大智若愚。設想個場景:哥仨商量好了扯大旗,劉大說,我就走仁義愛民的路線了,關二弟外貌威嚴正氣凜凜,那就來儒將戰神風格,三弟呢?哥倆上下打量一下翼德:有了,翼德豹頭環眼,燕頷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那就扮莽將,一面迷惑對手,順便也幫哥倆唱唱配角敲敲邊鼓啥的。于是角色敲定,就看怎么演了。
當然這是在夸張,但真的認為張飛的魯莽,有時候是真魯莽,有時候是場合需要他魯莽,就像戰場上,有時候需要他的勇猛,有時候需要他的智慧一樣。但孰真孰假,也許后來翼德自己也難以分辨了吧,入了戲,假作真時真亦假。而作為書外的讀者,便憨直處看其憨直,勇猛處看其勇猛,笑其得,憾其失罷了。
寫到這里看寫完的幾篇,原來這看似最簡單的人物反而費了最多筆墨,難道真的是最真的反而是最難以描摹的嗎?即使寫到現在,也覺得還有些問題沒有想透寫盡,不再妄言了,用這首詩做結束吧:
安喜曾聞鞭督郵,黃巾掃盡佐炎劉。虎牢關上聲先震,長坂橋邊水逆流。義釋嚴顏安蜀境,智欺張郃定中州。伐吳未克身先死,秋草長遺閬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