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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英雄年少

第三章英雄年少第三章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余威猶存。他進廳出廳,并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終于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后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發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打倒,受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里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著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鉆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么一點良心也沒有?”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么?”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是指著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確是良心不好。”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后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眾人吁了一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著彎兒跟我說什么啊?你商家堡墻高門寬,財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從鏢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著閻基叫陣。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帳。”雙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里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幾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摽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隨在后。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幾句話時向兒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伙兒別動,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何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助著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后,再給田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后,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寶么?”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一動,他一生最是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甚是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她一直向后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閻基伸頭向房里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里面空空蕩蕩,只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可別裝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著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啊?”一時卻想不起來。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若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幾句話說完,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鐘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到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口?”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后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后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里記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杰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里有半分衰邁老態?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且敗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劍鳴復生,或許要懼他幾分,這商老太本領再高也是有限,當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上客氣了些,于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沖著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么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并殺了…”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這么性命相拚?”只聽她又道:“若是妾身勝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道:“進招!”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說著將刀一晃,欲待進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只聽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余,只要閃避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是給她劈成兩半?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為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當的一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閻基大驚,心想:“怎么拚命了?”本來武術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帶著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顧性命地對攻。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撲地一滾,反身一腿。這一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過,閻基才收腿轉身。原來他練熟了十余招怪異拳腳,近年來在江湖上戰無不勝,刀法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著,將那十幾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此刻施將出來,每當刀法上一走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斗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于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若是一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幾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兇光,刀法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竄。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的母大蟲,他哪里還想到什么勝負榮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余暇。眼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拚著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跟著一刀砍了過去。只聽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實實的一刀砍著,再也難以站立。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著劈下,忙伸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后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杰,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心中一怔,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懇留他一留。”商老太嘆了口氣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道:“去吧!”閻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們拚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話不算數,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嚴霜,顯是并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么?”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著手中八卦刀一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冬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子,右手八卦刀一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后削發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廝混!”閻基喏喏連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手下滾出商家堡。”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么,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出,叫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伙兒回寨去。”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著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幾眼,轉身退出。片刻之間,群盜退得干干凈凈。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基行過之處,地上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是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里料得著眼前這龍鐘老婦,適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決戰。他扶著女兒的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來!”馬行空一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于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御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于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鏢頭內堂奉茶。”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賊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一個念頭,極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當下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寶震相送到大門之外。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自忖:“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于是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就在這兒幫忙干些活兒。咱們莊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作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丑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于回到你的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小爺,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幾句什么話,他就心甘情愿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么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道:“這兩頁拳經為什么在他那里?你為什么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么見苗大俠這樣害怕?”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好好地學。”于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菜,平斐卻在練武廳里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閑著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絕不多看。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是更加想不到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后,心里總想:“那有什么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能對付庸才,卻打不到英雄好漢。”因為他其實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為他是胡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曾遺給他記載著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扎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訣,于是不論他多么聰明用功,總是不能入門。現下機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于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境一日千里。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連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斐卻是從頭至尾學全了的。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了解。但憑著這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莊去,在荒野里練拳練刀。他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后。于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寶震熱誠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因為商老太有這么一股傲氣,八卦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什么,就教什么,將拳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勝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術上確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實是獲益良多。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聽得墻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這么一響之后,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墻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還重,當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躍上墻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不顧?”于是躍出墻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數十丈,已自不見了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飛步撲回商家堡。來到堡墻之外,但聽四下里寂靜無聲,這才放心,心下卻是疑惑更甚:“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幾轉,弓身向莊后走去,要察看一個究竟。竄出十余丈,將到莊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馬行空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老,身手仍是極為矯捷,左手在墻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輕落在墻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后進的一間磚屋中發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斗,既無半聲吆喝叫罵,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縫中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旋來去地激斗,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原來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是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莊,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滿室游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后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著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尸萬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幾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馬行空一驚:“難道我那春兒和他有甚茍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幾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奶長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中很合意。”商寶震很是高興,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著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是他的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她說到最后這幾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聽來極是可怖。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是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于我。”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鏢投到我家來。這商家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道:“媽…你…你要我為爹爹復仇?”商老太厲聲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后了兩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幾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幾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歡喜又是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詫異。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后,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幾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于是相請母親,來到后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么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莊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后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兒和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于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句不提。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么八個月一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應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幾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一頓好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假借,稍一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著母親叫穴。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發出,“大椎穴”打準了,“陽關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咦”的一聲,定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適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一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那莊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吩咐莊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當下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干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驚詫。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為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么依馬老師之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當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莊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莊丁被人推著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干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么干,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說著緩緩伸出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他的“梁門穴”,命莊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幾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并無做作,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于緩緩垂了下來。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幾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錚兒,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著女兒徒弟,走了出去。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么慘,你怎么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么?”

  對父親這幾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身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嘆,聽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么?”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著?你怎么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掛著今日之事,心里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才,實是迫于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就是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來細訴衷情,終于再也忍耐不住。馬春花聽他這么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寶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里說話不便,咱們到墻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墻而出。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想著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著給媽責罵便是了。”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么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癡一片,也甚可憐,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著縮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著站了起來。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原來他被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卻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了出來,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并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墻出外之聲,于是搶在頭里,躲在樹頂偷聽。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是以并未知覺。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里肯信,當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著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么?”說著轉身便逃。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于自己家傳八卦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發足便追。胡斐輕功遠勝于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拋在后面,于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著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撲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著進撲。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著起腳,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竟然大獲全勝。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撲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幾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于是看準了一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一時說不出話來。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著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誰?”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后隱沒。“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

  人已遠去,話聲余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么!”商寶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干攀上,但那樹干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并用,從樹干爬上樹去。爬到樹干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著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么?”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么。”拉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豐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么隨隨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這么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后,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來。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斗,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幾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兒邪門。”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后,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么?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里。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著么?”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一,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著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多就是無敵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只要他當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向后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后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說著哈哈大笑。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么?商師弟呢?”商寶震更無遲疑,撲倒在地,磕了幾個頭,口稱師伯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么?”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杰,都是王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后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云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余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差。”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杰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王劍英、劍杰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里,將適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不插嘴。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錚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么?”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徐錚終于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馬春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么用意?”徐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么用意。”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著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么強橫霸道起來,日后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著么?”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兒就管得著。”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來著?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是不說。”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廝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干什么?”徐錚跟著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動起手來。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后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么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么?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么兇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海棠樹下坐著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著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么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她驀地里想到了徐錚,他是這么的粗魯,這么的會喝干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涂。于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干什么,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閑也難得聽他吹奏一曲。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勝于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么后果,更沒想到有什么人闖到花園里來。福公子卻在進花園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于是,誰也沒有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為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席。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幾分敬意。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并沒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著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著適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開了。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驚,隨即神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就在這時,驀地里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嘭、砰嘭幾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福公子的職責重大,隨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幾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并無別人,不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復,于是又趕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說這話時神態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著玩一般。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截住他后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相救。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著徐錚道:“是他?”胡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著馬春花道:“那么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一樣。”于是笑著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莊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怎么不來?”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子,無不聳動。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么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驀地里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向胡斐頸中削去。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叫起來。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讓開刀鋒,隨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著劈出。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當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著復仇一念,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殺法。胡斐初逢強敵,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發老婦,一個黃口小兒,性命相撲,斗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辦?豈知越看越是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著右頰又是一記。王劍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劍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為削,從橫里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為撩刀。原來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紫金刀搶在手里,不待王劍杰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杰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敵人搶了先著。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氣,沉著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著兩人對刀。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著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個旗鼓相當,心中又是詫異,又感有趣,負手背后,凝神觀斗。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著廳中激斗,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里,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際,不能自已。王劍杰連劈數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杰竭力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一刀之子,雖聽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又斗數合,王劍杰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步,繞著他身子急轉。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年王維揚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足奔行,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的背后,自己腳下按著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繞、忽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著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十分厲害。王劍杰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余轉,二十余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并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女兒,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幾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日后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么?”

  他哪知女兒雖然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忽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杰雙刀相交。這一響之后,接著響之不已。原來王劍杰越轉越快,越砍越是凌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后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王劍杰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幾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當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后,手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杰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是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機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杰與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我就饒你一命。”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說著搬過一張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王劍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王劍杰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長得跟你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杰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勝于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因而交代了這幾句話,就想乘機脫身。哪知王劍杰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么了?怕老爺劈不死你么?”說著揮刀向他腰間削去。胡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杰若再繞著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將對方震下凳來。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竄避,不再硬接。王劍杰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復,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一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下盤。胡斐躍起躲閃。王劍杰削得數刀,見胡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著一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離凳落地。

  好胡斐,當真是計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杰下巴,勢道可還著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杰大怒,揮刀砍了幾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著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橫刀一架,借著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一刀刀地遞將出去。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局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杰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奇。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造,甚是堅硬,被王劍杰連砍幾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搶攻。王劍杰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厲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云,來得好快,王劍杰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得勝,被這小孩胡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著一只笨重的長凳,如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一齊叫了起來。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杰撞去。王劍杰見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著地卷來。王劍杰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間胡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杰將鋼刀往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將出來果然凌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聽得王劍杰暴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后躍開。王劍杰雙掌一并,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著他哈哈大笑。王劍杰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么?”胡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我一個孩子。”王劍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接我幫手去,你們都在這里等著,可別害怕了逃走。”乘著王劍杰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你想逃么?”可是她知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截然有異,不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莊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莊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著響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里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聞警訊,便要轉個御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群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唇微髭,頭發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右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似是一個鄉下的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柜,隨口就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氣,卻是神態可親,與進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眾人一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著眾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廳門。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臟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鉤,帶著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見胡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是驚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幾眼。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后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趙半山早已非復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掛。”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里撞見了可不好辦。”于是答道:“先父是鎮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怎么老鏢頭仙游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杰。”他轉頭向王劍杰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真是幸會。”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么?”說著向太極手陳禹一指。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氣,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么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著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未見過,當下轉過頭向王劍杰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著走近身去,抱拳為禮,神色甚是恭謹。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后,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說著團團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著的手一時放不下來,僵在當地,心道:“我幾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王劍英指著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過節,那也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我師弟人也過世多年了,我們沖著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著哈哈大笑。原來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么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王劍英道:“我這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著便去斟酒。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于是大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不過了。因此出來訓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么,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是使計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杰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夸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眾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借一步說話。”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后一步,朗聲道:“你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著你,你也管不著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極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萬里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網恢恢。”眾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驚,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里追尋。陳禹精明強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極強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里,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為已了然于胸,當下身軀微蹲,一招“云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招都是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不同。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一交,當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準,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注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機,猛地一口氣同時發出七枝金鏢。她與胡斐相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過,當真是千難萬難。她十余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復仇,知道苗人鳳與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勝,因此鏢上都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撲倒,上面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躲。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鏢盡數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只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他也不放在眼中。燭光下見鏢頭帶著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個人一喂毒,這才讓人瞧低了。”他回過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這般卑鄙偷襲么?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么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后,八卦門中再無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能給門戶爭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聲,罵幾句,將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離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后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凈,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你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斗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開…”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弟妹之言,你都聽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于是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適才將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就此下臺,聽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極,但不愿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當下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幾招。”

  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著一股疾風,向胡斐撲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于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后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后躍開一步。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轉身子,“鉤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分,只因心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么一來,他掌法中固然是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與父親復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灑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后,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酣斗,揮汗喘氣,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且看他支持得幾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詭異,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腳踢出之后,右腳跟著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先行著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不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后,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著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么瀟灑,什么風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斗,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仗著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貍、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分?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眾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么還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后發制人,敵人招數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立即發招相救。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起腿。原來胡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貍”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胡斐心知空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聲,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徑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左掌發勁,劈向他的面門。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么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后躍開丈余,這一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一齊望著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著什么?”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著一枝金鏢,笑道:“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帶來的。我隨手在地下撿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好吧,這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著手一揚,對準他胸口射了過去。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里。他先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法又是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了幾晃。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撲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著你么?”自胡斐出手以來,幾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異想天開,叫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發之中死里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后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著飛奔入內。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癢,聽得趙半山這么一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杰手足關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杰不提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胡斐學成武藝之后,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后對戰商老太和王劍杰,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杰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他亂轉,必定累得頭暈眼花。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身后,突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卻似大可用得,當下不及細加思索,一見敵人轉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他的后心。

  眾人眼見胡斐背后門戶洞開,全無防御,不禁為他擔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步”乃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并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已練得極是純熟。斗到后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后,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后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道毒氣上行,當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杰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后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么?”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是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準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的掌上。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一震,左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臟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后退。趙半山道:“王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么?”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的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幾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一言不發。王劍杰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掛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這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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