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薛崇訓在官署中交代了事,就帶著飛虎團衛士回京,來的時候乘車,回去騎馬半天工夫就到了長安。朝臣們都知道他回來了,但仍舊見不著人。又過了幾天薛崇訓將自己推演的數學稿紙整理好,又叫內侍省的官宦定成一冊,這才在紫宸殿見了中樞九名大臣,將稿紙交給張說,讓他們謄抄幾份先看看再說。
接下來薛崇訓考慮繼續寫物理化學方面的東西,但這兩門是實驗學科,如果沒有相應的實驗手段,確實很難論述清楚,就算寫出來了別人也不一定能贊同。他想了之后便暫時擱置,打算以后科舉制度逐漸完善之后在國子監成立相應的學校,漸漸進行假設和實驗驗證。于是他又重新處理起政事來。
朝臣們拿著薛崇訓的稿子琢磨,前期的阿拉伯數字算術等內容倒是很容易理解,越到后面就不是短時間能讀通的。但大伙看出這份文件的論述推理嚴謹合情合理,無不驚嘆。當然這些東西不是薛崇訓一個人琢磨出來的,那是很多天才的積累,他只是學過而已。
這東西在大臣們中間流傳時褒貶不一,欽天監的賈膺福及其學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占據一份謄抄的文卷不肯拿出來,一幫官員成天都在演算推論,拿他們的話說就是“驚為天人”“曠古絕今”云云,工部和戶部管支度的官吏也大為褒揚。但李守一等人卻反應冷淡,只道是“玄學”“奇書”,非大道正理,與治國安邦教化天下用處不大,言外之意就是奇謀怪談上不得大臺面。
同時從宮中流傳出來的信息,薛崇訓好像要把這玩意加入科舉。許多人在心里就覺得不妥了,科舉擇賢主要是為做官,無非考道德修養、文學造詣、經世治國方面,這種推論演算的東西和治理國家有多大關系?有人私下里議論,還不如在問策之外考點詩詞歌賦。
內閣的人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三個人在衙門里碰頭時拿出來議論。他們預備著萬一消息是真的,天下要革新科舉,到時候拿出來朝議大臣們總得闡述立場,政事堂仍然是南衙權力最大的地方,內閣幾個人先商量一下到時候抱團言論一致,就可以在廟堂上占據有利時機。
王昌齡就對拿這種新奇的沒經過時間沉淀的學問來擇士不怎么贊同:“自隋朝開科舉起,最重要的無非是考時務對策,以此辨明士人明理辨是非的修為。陛下此書雖奇,終非古之圣賢論德、才之道,以此選士未免異于常理。”
張九齡卻道:“我倒是覺得不妨,這樣說并非出自奉承今上之意,實乃眾人沒看通科舉之用。況且今上要革新科舉,應該不會只考這玩意,選為官的賢才,字總要識的吧?”
“子壽以為何為科舉之用?”王昌齡反問道。
張九齡淡然道:“為國擇賢良自然是其中之一,但還有一個最大的作用:通上下。古往今來當政為官者多以門閥士族為根基,以察舉、征辟及設九品中正制等招攬人才為官,有門楣名望的士族出仕是人才的主要來源。而士族之間為了平衡、聯盟又以聯姻為紐帶,婚嫁首重門當戶對,這就造成了上下不通,在太平治世無出身者幾無門路出仕為官,治人者衡治人、被治者衡草民。就算古有明君號‘唯才是舉’,亦不能改變這一狀況,無門閥聲望,無通官之關系,賢才何以知之?
自古民間偶有天縱之才出世,身負常人未及之能、胸懷出身頭地之心,這樣的人若無門路為國所用,而又不甘于泯然于眾,他會干什么?”
王昌齡和蘇晉面面相覷,心有靈犀地同時想到一件事:造反。這種事并不新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無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牛人總能攪起一番風浪,不枉天縱才能。而且也不是全不成功,雖然幾朝改換門面都是有家底的貴族成事,比如前朝大唐;但三百年江山的漢朝高祖劉邦以亭長出身,和草民差得不多,那是開創了輝煌基業的人。
張九齡見兩個同僚有贊同的意思,便繼續說道:“縱觀長安洛陽等大城池,街巷四面交通,最忌堵死通道。城池尚且如此,況治世之道?所以通上下之法,在于開門路促交通,只要競考者公平合理考一樣的東西,考什么反倒不是最重要的。咱們倡考古賢之道、經世之法,一為德二為才,是世人習忠孝仁義之道讀書明理之智,今上提出‘數學’,定有一番遠見。而我們不先領悟天子深意,斷然否決,是為臣子之道?”
他嘆了一口氣又沉聲道:“再有一條,我大晉朝不得某些士族之心,而現行治國之道又要依賴士族,否則無人代天子行政令。這很不利于社稷,所以立國以來朝廷共識寬待士族收攏人心,此乃無奈之下明智之策。今上若下定決心重振科舉,勢必從根基上改變受制于人的狀況。我等應體諒今上之心,國家幸甚,社稷幸甚。”
同時在營州的杜暹已經接到了內閣政事堂聯名簽定的撤換河北道行軍大總管的公文,他也不慌張,更不覺得可怕,只因身在邊關卻在朝中有人,況且皇帝還支持著他呢,問題不大。
果然還沒等到前來接替他職務的金吾衛大將軍張五郎,先等來了朝里的密使。此人以奇貨可居的商人隱藏身份,實則是兵部侍郎張孝貞派來傳遞消息的人。兵部侍郎張孝貞是北庭都督府(前北庭都護府)都督張孝嵩的堂兄弟,以前杜暹還在北庭、西域干仗的時候,和大將張孝嵩是過命的交情。后來杜暹混到了京城,又和張家的京官交情深厚,另外和賈家有聯姻關系,他在朝里不是沒有根基的人,又作為皇帝嫡系,不是什么人都隨便能動得了的。
張家密使也料到杜暹突然被撤職河北道行軍大總管還如此淡定,見了面就向他通氣來龍去脈:“前陣子朝臣怨杜公縱容部將在東北貪功,后來杜公又上奏修長城,朝臣嘩然上書彈劾者甚眾,但今上不準,拖延下來。后來今上月余不理朝政,又出京去了華清宮,朝政皆由太后決斷。政事堂竇懷貞在太后面前讒言杜公,言杜公在東北挑起戰端是為了軍中聲望,有不軌之嫌。太后生疑,這才準令政事堂撤換大總管一職,由金吾衛大將軍張五郎接管三鎮兵權。”
杜暹聽到讒言自己的人是竇懷貞,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淡然道:“此人也只能干這種事了。”
密使又道:“還有一件事,聞得風聲陛下要革新科舉,內容新奇,朝里私議紛紛褒貶不一。阿郎(張孝貞)對杜公建議,若是回朝之后被今上問及此事,杜公應支持今上。注重科舉雖然會削弱士族、貴胄的地位,而杜公也是貴族怕你站錯了位置,但今上應該不會削弱中樞大臣的權力,阿郎認為此次革新不會動搖在位的大臣,所以杜公大可不必想得太多,只需支持今上便是了。”
杜暹點點頭道:“我自有分寸。”
這種事兒還不必張孝貞來教,杜暹能讓薛崇訓有知己之感,可能在這方面比張孝貞還內行,不過人家專程派人來提醒總是一番好意,他也就姿態放低了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