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廠迄今抓過的人幾乎都是些沒有后臺的平民百姓,所以一直沒什么事。本來在長安抓人沒有一府二縣的公文在律法上是說不過去的,可內廠令“廠公”是什么人?他女兒是大明宮里三夫人之一,還常常能摸著太平公主的手把脈的人;宇文孝本身也是原來晉王的幾個故吏之一,內廠更是皇帝自個搗鼓出來的,有這么一層內廠這個衙門已算得上是合法機構了。只是從未見有圣旨或是南衙文件規定它的職權范圍,因此顯得不正規。不過李守一等直臣都沒跳出來說這茬(得罪宇文孝),其他大臣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沒有看見。
抓捕審訊了仙茗茶館的掌柜和說話先生,內廠的官吏陳儒才就急匆匆地跑到紫宸殿東側的內廠衙門去了。進宮門時自是費了點周折,被盤問了幾次。
陳儒才本是原晉王親王國的老書吏,按照上回的一道圣旨他們都被編入內廠做官,從吏變成官確是升了一大截。此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近來困擾他最大的煩心事不是別的,卻是掉頭發這等小事,頭頂都禿了。幸好晉朝有官位的男人出門一般要戴帽子,平日頭發也是束在頭頂上的,周圍還有些頭發梳上去之后勉強能遮掩,可謂是地方支援中央。只是看上去仍然很稀疏,不戴帽子的時候連發簪都不敢用只得用一塊頭巾扎住。
他找到宇文孝就說起了自己干的那事兒:“宣平坊不就挨著安邑坊親王國衙門么,正巧下官底下的一小差從宣平坊南街過,見著人扎堆好奇就過去聽,一聽原來有說故事的先生在茶館里公然說皇上的壞話,就回來向我稟報。我本來覺得沒什么要緊,可聽著聽著不對勁:茶館里那么一號人,怎么能把政事堂封駁圣旨的事兒說得有板有眼?這種事我也沒聽說啊,我心說瞎編的吧,他還知道高句麗舊部送美女的事。我便帶了幾個人過去抓來問問再說,一審問就牽扯多了…”
宇文孝沒插話,坐在一把竹編的椅子上聽著,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陳儒才小心地摸了摸下巴的百十根彎曲的胡須,微微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先問那個說話先生,詞兒是誰編的?我就不信他一個跑江湖耍嘴皮子吃飯的人能直達那么多。他一口咬定是掌柜給的本子,連掛牌子的曲目也是茶館里的主意。我就叫人帶掌柜的上來審,見掌柜的年紀比我還大,本來沒打算嚇他打他,不料此人嘴硬說茶館是新開的,出資人是誰都不知道。這他娘的是把我當孩童戲弄,人都不知道是誰,怎么讓你管賬管事?當時就火了,叫人拖到內廠監獄用刑。此人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用刑還沒到一半,招了。原來那出資的人是政事堂樞機房的堂后官賈煥!”
宇文孝道:“這政事堂的堂后官雖然沒品沒級,卻是極為重要的職位。那些宰相們常在政事堂議事,堂后官本身就在中樞任職,走上走下的聽見一些事關軍機的消息風聲也不是難事,難怪他知道那么多。可是他能做到那個位置,干嘛還到處亂說話,這點規矩都不懂?竟然都寫成曲藝傳唱起來,這不扯淡么!這等人是怎么到政事堂做官吏的?”
陳儒才道:“具體怎么個緣由得直接審問賈煥才知道。不過我打聽了一下,賈煥是欽天監長官賈膺福家族的子弟,又是尚書省崔郎中的女婿…再說此人又是正兒八經的南衙官吏,政事堂相公那邊都沒打招呼,所以我沒敢動,先報到宇文公這里來,您老拿個主意。”
宇文孝從椅子上站起來,在一臺很少使用的筆架旁邊來回走了幾步,回頭道:“咱們內廠要是直接把政事堂的堂后官給抓了,桌面上沒道理說,非得鬧出麻煩來。可要是先給政事堂的人打招呼,這事兒就輪不到我們了,無論是張說自個處理還是交由御史臺去查,總之是沒咱們什么事兒…最近陛下催著老夫拿出擴編內廠的章程,是要扶持咱們。這不就是一個機會么?人要是被咱們內廠抓了關起來審,人在咱們手里,別的衙門想擠兌咱們出去是沒轍的。畢竟是抓官吏,我得叫人進去和陛下說說,要是得了圣旨,就不怕那幫老小子怎么鬧了。”
陳儒才忙彎腰拍道:“宇文公高明!”
宇文孝想了想又說:“只是先得把這章程給弄完了,借送卷宗的機會說這事兒。不然陛下可能會覺著:正事都沒干完,又去插手別的,是不是沒把朕的催促當回事啊?你們幾個都過來瞧瞧,這么著還有什么問題。”
幾個沒出身沒中進士的文人閑官便靠了過來,去審閱宇文孝面前的草稿。陳儒才一看就傻眼了,只見上面寫著什么堂主、香主云云五花八門的名字,脫口就說道:“宇文公,這樣寫可不成,咱們是官府衙門,可不是江湖幫派。”
或許這句話揭了宇文孝出身江湖的寒微傷疤,他一張老臉頓時就黑下來。陳儒才急忙解釋道:“這么從上到下的一套人馬本是極好的,只是名稱不夠雅,您想想,皇上可是文雅人兒,可能不喜歡這樣的叫法。”
宇文孝拉著臉道:“你是騎馬射箭樣樣都會一點,皇帝是文雅人,下次練武的時候你去陪著,能招架住再說。”
另外幾個官兒見卷宗上寫的東西實在不象話,怕到時候皇帝怪他們輔佐不力,也不顧宇文孝心情不好跟著勸說。說著說著宇文孝可能也意識到名字實在不登大雅之堂,終于答應他們讓給換幾個名字。
他一松口,官吏們便拿走卷宗,有的改名字有的改規則忙活起來,不過里面的結構基礎仍然沒改,看起來確實是合理的。宇文孝本來就是個老跑江湖的人,對于那套打探消息走東西南北的經驗豐富,文書中設計的如何分配任務、如何控制散出去的人手、如何保密、如何踩點監視頗有見地。
手下便將各道分堂改成“局”,比如河北局河東局,堂主叫“校檢使”;分局的香主叫領班,核心的幫眾叫隊正、干事等等,一般的有編制的幫眾叫役,收買的探子和那些雜七雜八的人沒有編制,出了事就是臨時工和組織無關的,叫做“隨”。
宇文孝身邊的一幫官員,雖然才學不乍地,既沒有中過進士又沒有身家后臺,大多出身晉王府最低級官員和吏員,可到底是讀過書處理過公務的人,一番忙活就利索地把一個江湖幫派的布局徹底改頭換面,乍一看有模有樣成一個官府機構了。宇文孝細看了兩遍,見辦事的實質流程沒變,卻弄了許多冠冕堂皇能拿出口說的名頭,正如地痞搖身一變就是城管有頭有臉的,當下也歡喜起來將剛才被人揭老底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凈。
準備妥當,他便悠哉悠哉地坐下喝茶,等著宦官張肖過來時就讓他遞到后宮去。張肖本來是在蓬萊殿當差的內侍省宦官,進出方便,然后被薛崇訓派到內廠在大明宮的辦事衙門協助宇文孝,還沒封內廠官職,仍舊掛著內侍省的銜。除了十旬休假張肖每天都要到內廠衙門來,只是這邊太無聊宇文孝身邊那幫人和他也沒什么話說,如果沒事坐坐就走了。
不料等了許久張肖沒來,卻見一個小娘來了,只見她那走路的姿勢毫無宮廷女子的小心矜持,不是白七妹是誰?
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宇文孝和白七妹本來同一條路混飯吃的人,雖然有一回鬧得你死我活了,最后還得見面。真是世事無常啊,以前宇文孝是把親兒親女放在嘴邊的,結果進入了官場就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不料幾經周折都到了薛崇訓的手下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有意回避也難免碰面…這又是傳說中的緣分么?
年輕美貌的女人你永遠不能限定她的前途和結局,宇文孝看到白七妹帶著很奇怪的笑意走進來,他尷尬之下一張老臉變得嚴肅起來。他當然是不怕這個白七妹的,甚至她混到薛崇訓身邊了宇文孝也不一定愿意把她當個人物,你個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來歷不明的小娘就算得寵,能比得上名正言順封三夫人的宇文姬?正如三娘曾經說的宇文姬永遠都比她們精貴。別管宇文孝以前是干什么的,既然他能洗干凈底子謀到官身,只要沒被查就可以號稱商賈清白出身,而今誰吃飽了去查他、能查出什么?誰說三夫人的父親是大壞蛋,是想給皇帝臉上抹黑?找死么!宇文孝的人生告訴世人,干過多大的壞事都不用緊張,,關鍵看他生辰八字里是個什么命.
只不過宇文孝仍然下意識提防著白七妹,心道當初想要人家的命,好像不能笑一笑就當沒事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