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絕境中保持沉著的人,薛崇訓一向比較佩服。面前的亓特勒的表現正是如此,盡管他剛剛才欲置薛崇訓于死地,但薛崇訓現在卻并不厭惡這個人,亓特勒就算擔不起英雄兩個字,至少勇字是當得起的。薛崇訓道:“你想殺我,我是不可能寬恕你的,但只要讓我弄明白其中動機,我保證讓你痛快些并死得有尊嚴。你比那些受女人恩惠卻恩將仇報的小人更應該得到尊重。”
亓特勒沉默了片刻才鎮定地開口說道:“我最大的兩個仇人,一個便是李適之。在唐突開戰之前,我就可以找機會親手殺掉他,就算可汗及突厥大臣認為我不對,也絕不可能因為殺一個漢人而抵命。但我最后沒有那樣做,不然今天我便沒有機會站在晉王的面前了。”
薛崇訓皺眉想了一會兒其中的奇怪關系:“你的意思是,出賣突厥軍作為內應立功就是為了接近到我的身邊?”
“正是。”亓特勒坦然道,“如果我在黑沙城就一刀把李適之給砍了,大臣們會覺得李適之有功于突厥死得冤枉,可汗可能會解除我的兵權以示懲罰,那時我怎么有機會為唐軍做內應?沒有立功獲得晉王的賞識,便不能出現在這中軍大營,我連接近晉王的機會都沒有。那時只能報一個仇,不得不覺得有些遺憾。而當時我忍了那口氣,李適之因此落到了你們的手里也是一樣的下場。”
薛崇訓點點頭,接著問道:“李適之逃到突厥的時間并不長,他和你有何深仇大恨?我更和你素不相識,不可能有什么私怨,你又為何要不計代價要置我于死地?”
亓特勒道:“李適之一來突厥國,就騙取了阿史那卓公主的心,她因此還將我變成了這幅樣子,只能戴一副面具而無顏見人。我不怪她,只與李適之勢不兩立!而你更過分,部下擄走公主獻給你,你便強行霸占…”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薛崇訓搖頭道,“你不過是愛慕突厥公主而不得,便喪失理智干下這些毫無作用的無聊事,實在無法理喻。”
旁邊的幕僚們在他們一問一答中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借面面相覷,大多的眼神都有嘲笑之意,顯然對亓特勒的所作所為及其鄙視。
亓特勒冷冷道:“誰傷害阿史那卓公主,誰就是我的死敵!”
蘇晉呵呵笑道:“難怪沒有智慧的武夫永遠不可能成事,一身勇武不能用對地方啊。”
唯有薛崇訓沒有嘲笑亓特勒,反而表示有點理解,大約他自己也是個把世間規則當兒戲的人。薛崇訓道:“李適之沒有什么錯,我更沒做錯什么,錯的是你亓特勒。你得不到阿史那卓,是因為她的心不可能給你,你做這些有什么意義、對自己有什么好處、又有什么必要?而且阿史那卓也不會因此感激你,那些所作所為對她唯一的影響就是增加她心里的負擔,讓她不痛快…僅此而已。”
亓特勒沉默下來,也不知他現在悔悟了沒有,過得許久才抬頭說道:“阿史那卓公主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如果她離開了我,我活著還有什么樂趣?今日未能如愿報仇,我也無可奈何,多說無益。”
“這是人的一個劫數,迷了心竅一時不能徹悟也是常情,只是你亓特勒膽識過人,敢將常人不敢付諸實施的事兒真干了出來,那便劫數難逃了。”薛崇訓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有機會走過更多的路,會明白的,有些眼前覺得很重要的事兒,其實也不過如此…押下去,按律論罪、明正典刑。”
侍衛們便上來帶亓特勒,他也不做無謂的反抗。
聞訊丟下公務的王昌齡等人進賬說道:“王爺受驚,是臣等失職,保衛之法存在紕漏,才使得刺客有機可乘。請于中軍大帳中增派侍衛重新定制法令。”
薛崇訓心下有些不情愿,因為當人為了防范而隔絕危險的時候,另一方面也在束縛自己,他心道:什么麻煩的重修法令,還不如一個最簡單的法子,讓三娘或者白七妹留在身邊。這回出京因為是帶兵打仗,主將身邊帶著女人影響不好,所以薛崇訓才沒有讓三娘一起來。
他便說道:“這只是個意外,誰能想到天下竟有亓特勒這樣的人,又恰恰遇到我的頭上?事前沒有料到此人的動機,一時疏于預防而已,不用大驚小怪。”
言罷薛崇訓便告別幕僚等人,進內帳探望阿史那卓的傷情。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的郎中為她敷好了藥,另外兩個奴婢就近在柴上熬內服的湯藥。
“傷勢如何,還有危險么?”薛崇訓隨口問了一句,不過看阿史那卓那樣子應該沒什么大礙。果然郎中說道:“毒物已大部分拔出體外,已無性命之憂請王爺安心,再外敷內服解藥化解殘余的少量蛇毒,三兩日內便可除盡其毒。或許這兩天手臂會有些麻木,不必擔憂,調養調養便好了。”
這時阿史那卓看著薛崇訓道:“剛才王爺和亓特勒在外面說話,我都聽見了。你最后說教亓特勒的那句話,意思是你現在已經對‘某些事’看得很淡了么?”她的目光里有些不滿,不過她能當面問出這樣的話,顯然事兒是好的。
郎中聽罷忙知趣地起身抱拳道:“微臣已盡職為王妃療傷妥當,這便請告辭。”薛崇訓點點頭:“你今日有功,王少伯會以法獎賞。”
一旁的兩個小丫頭要看著火只能留下,薛崇訓也沒管她們,心下只琢磨怎么應付阿史那卓的問題。他當然不會語重心長地告訴她自己的道理如何如何是真理,他早就明白,和女人講不得道理、特別是有心接受自己的女人,一講道理反而會立馬搞砸。他此時微微有些頭疼,只怪剛才嘴賤非得把心里的話漏一句出來,又被阿史那卓給抓住了,不是自尋麻煩么?
現在要改口就太假了,就算阿史那卓被甜言蜜語哄暈了頭也不回信。薛崇訓無奈地說道:“世人本就如此,目光放到遠處多考慮得失,往后才不會后悔走錯了路。人和世間事物都是在變的,大部分海誓山盟不過是無知。但仍有一些人,輕視黑白對錯陷于其中無法自拔,只要他們覺得值,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被轉移,低頭嘆道:“亓特勒會覺得自己值嗎?”
薛崇訓笑道:“他只是一個人在反抗世間規則,我是覺得不值,因為太寂寞了。你也無須因此內疚,他的游戲你從未加入。”
阿史那卓半懂不懂的樣子,對于這種胡扯的話也不一定完全理解,反正不糾纏剛才的事兒就行了,她忙著頭疼地思索薛崇訓的奇言怪論呢。這樣的談話就算擱在唐朝婦人那里別人也聽不懂,好在阿史那卓是突厥人,她反倒認為是因為語言習俗不同的原因。
不料她很快又說了回來:“你就想岔開話兒,我問你是不是看淡了呢?”
薛崇訓:“…”他張了張嘴過了片刻才一本正經道,“沒有,我怎么會?方才見你受傷了我多擔心,你沒發現么?”
“哼哼,別以為我年紀小就好騙,誰對我說謊我看眼睛就猜得出來。”阿史那卓氣呼呼地翹起嘴說道,但小娘子的臉色比五月天的云還靈活善變,隨即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臉上隨之露出一絲紅暈,“不過剛才…你心里還是有我的是吧?”
邊上兩個熬藥的小丫頭估摸著才十歲出頭,卻也聽的懂二人大概在干什么,她們一面畏懼薛崇訓的權勢一面又羞得不敢弄出一絲動靜。薛崇訓也覺得這倆小娘礙眼,但此時忙著應付阿史那卓也就沒管她們。
只要是自己的女人她愛聽,薛崇訓是不吝嗇滿口謊言的,很快說了幾句好聽的,直把突厥公主哄得臉色嬌紅聲音甜美。她便笑嘻嘻地在薛崇訓的耳邊竊竊私語道:“起先你抓著我的胳膊吸毒的時候,比昨晚還讓人高興…”
薛崇訓見她一臉的幸福,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想起了亓特勒,心下突然一陣悲哀。那個沉迷在自己一個人的游戲中的突厥人,為了阿史那公主就要身首異處,而阿史那卓此時正和人說著情話。當女人露出柔情的一面,又何嘗沒有冷漠的一面?
薛崇訓只能興慶自己是游戲的贏家,那便應該享用勝利的果實,他自然不會和阿史那卓扯得不痛快。
“那我再為你吸毒療傷一回如何?”薛崇訓用低沉溫和的聲音在阿史那卓的耳邊說著情話。阿史那卓紅著臉道:“郎中不是說了么,人家的傷已無大礙了。”
“手臂上的傷好了…”薛崇訓悄悄說道,“各處肌膚上的‘毒’也可以療療啊。”
…阿史那卓說撒謊能從眼睛里看出來,那么她可能看出薛崇訓內心的黯淡角落?他對眼前的女人說話是如此溫柔,心中卻在感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