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敗兵俘虜全被雙手反綁在一條條長繩子上,一排排地站在寒風之中,人數非常多。看管他們的唐軍將士常常鞭打腳踢可沒什么優待俘虜的政策。戰前唐軍上層為了激發將士們的戰心,總是在宣傳突厥人在邊境犯下的罪孽,將其妖孽化為無惡不作的野獸,于是這幫被生擒的突厥人吃點苦頭完全在情理之中,也很少有人同情他們的遭遇。
被俘的李適之埋著頭盡量不被人注意,心里真是悶到了極點,此時自己竟然變成了唐軍的俘虜不能不覺得有點滑稽。
“啪!”突然背上一疼,一馬鞭不容分說就甩了過來,李適之本能地抬頭怒目而視。
就在這時那揚起鞭子的軍士忽然停了下來,“漢人?叫啥名字,籍貫何處?”
李適之情知不是所有漢人從戰俘里面挑出來都有好下場,因為在突厥的一些漢人本來就是逃犯投奔到突厥求活的,這種人除了要清算以前的罪,還要加上叛國的罪名,反正是死多活少;當然最多的還是從突厥人從邊境虜去做奴隸的人,這種人現在運氣就好了,不僅不用再“享受”俘虜的待遇,還會分給土地種子甚至耕牛,以彌補以前的不公正遭遇,在唐官府心里覺得百姓被別國虜去是防務不力的責任。
但李適之顯然應該歸于前者,他很快意識到危機,忙低頭答道:“王超,云州人士。”他隨口胡謅了一個名兒再加上河北道的一個籍貫,云州位于北邊之地,到時候很容易把自己說成是被擄掠到突厥的人。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料這時旁邊一個突厥人忽然驚訝道:“你不是李適之李公子嗎?”
“你認錯人了!”李適之心頭一個郁悶,心道你他娘的怎么沒把你爹認出來卻把老子認出來了?
那人還埋頭從下面看李適之的臉,傻叉似的說:“沒錯,就是李公子,我在黑沙城見過你。”
武將聽罷二人的對話,看了一眼李適之,下令道:“把這個人從這里帶走。”
此時李適之明白什么都完蛋了,當初他在三城也算得上個名人,很多唐軍將士都認識,一旦弄過去辨認,還能跑得掉么?不得不說這真是天意弄人!名氣反而壞了性命。如果剛才沒被人認出來,事情還不算糟,那邊關之地一旦被攻破就是妻離子散,無從查起,只要應對沒有差錯,還真難確定是從哪里來的。不過現在根本不需要再狡辯了。
…此時薛崇訓正在中軍接見突厥內應亓特勒,因為情報屬實為唐軍的勝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薛崇訓對亓特勒“棄暗投明”的做法大加贊賞,承諾要給予官職和相應的獎賞,以為突厥人的表率。
部將把李適之的事兒稟報上來,薛崇訓喜道:“把他帶上來。亓特勒在書信中提及與此人有隙,不料今日已落入我軍之手。”
薛崇訓又好奇地問道:“你和李適之之間的恩怨又從何說起?”
亓特勒道:“其實并無多大的怨恨,不過此人善于在可汗面前讒言獻媚,我看不慣而已。”
薛崇訓之前已聽亓特勒細數了李適之叛國幫助突厥可汗的種種罪行,包括慕容鮮卑作戰失敗的事兒,薛崇訓對李適之還真是刮目相看,覺得此人和金子一般到哪里都能發下光,此時確實也很有興趣想再見一回面。
很快李適之就被押到大帳里來了,他看見被奉為座上賓的亓特勒,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頓時鄙夷地說道:“內賊原來是你,真是叫人意外。”
亓特勒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冷冷的恨意,這種恨意絕非一句挖苦能形成的,他哼哼道:“彼此彼此,不過我棄暗投明是因默啜可汗的暴戾自私,你又是為何要投默啜那樣的人?”
李適之情知沒活路了,也無所畏懼,面不改色道:“薛氏比默啜也不逞多讓。”
“大膽!”旁邊的官吏頓時喝了一聲。
薛崇訓反而不生氣,制止住官吏道:“咱們要他的性命,被罵一兩句也是應該的。”
就在這時,一個親兵到門口稟報道:“突厥公主求見。”
阿史那卓與在場的李適之、亓特勒都有很糾結的關系,不過這種事兒薛崇訓無從得知,現在他又沒說什么軍機大事,正好一并見了,還能讓亓特勒和突厥故人相認一番,便傳令讓阿史那卓進賬。
亓特勒因為立下的功勞已被薛崇訓分為親附唐朝的類別,薛崇訓一向不怎么喜歡任用外族武將貴族,但那些真正歸附的人他也待之不錯,畢竟無故豎敵非明智之舉。
阿史那卓進賬之后頓時驚在了帳門口,不僅是亓特勒,最讓她吃驚的是李適之居然在這里。薛崇訓見到她的臉色問道:“公主有何事見面?”
“我見唐軍歡呼回營,本想問問戰事具體如何,不料在此見到李公子,卻不用再問了。”阿史那卓神情復雜地看了李適之一眼。
李適之見狀也抱拳頗有風度地執禮:“正好在此重逢,我得趁機會感謝公主多日以來的關照,不然以后怕是沒機會了。”
亓特勒被冷落在一旁,無言以對。薛崇訓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掃過,心下猜測阿史那卓和李適之的關系恐怕不一般,不然阿史那卓怎會把親戚涼在一旁反而和李適之說個沒完?他又再次打量了一番李適之的儀態,果然是個佳公子,心下已明白了幾分。
阿史那卓忙向薛崇訓求情道:“李公子并非大奸大惡之輩,晉王大人大量為何一定要置之死地?”
薛崇訓沉默了一會兒,并不說李適之如何犯了殺人罪要按律懲罰之類的官腔,因為在場的人不少心里都清楚內情,當然也包括李適之自己。以前不是那唐軍將領奉命要殺李適之,怎么會有命案?這事兒的真正內幕其實李適之算是自衛。
他想了片刻,說道:“李適之是宗室,以前或許還能法外開恩,但現在你背叛了大唐的子民為突厥可汗效力,再求情活命還有什么必要?你家里的妻子因為你身為逃犯的身份已是無顏見人,忽然發現你竟做了漢奸,還有臉面活在世上嗎,你沒有為她想過?”
薛崇訓有時候說話其實很陰險,看破了阿史那卓和李適之的關系,故意將李適之的妻子搬出來說事兒。
不出所料,阿史那卓頓時驚訝道:“李公子不是說你尚未成親,怎么會有妻子?!”
薛崇訓聽罷心里笑翻了,心道果然這廝是個裝必騙小姑娘的主,這下可有好戲看。他忍不住添油加醋道:“李適之家境不算差,又貴為宗室。該是弱冠的年紀了吧?怎么會沒有成親?”
李適之尷尬地站了一會,不知該怎么說才好。亓特勒沒好氣地說:“此人忘恩負義,更無信義,無非就是花言巧語騙公主庇護,好在突厥過好日子!”
阿史那卓怒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亓特勒:“…”
阿史那卓回頭用哀求一般的表情看著李適之:“你為什么要騙我?就算你說已經娶妻,又怎么了…你對我說的其他話,有多少是真的?”
李適之紅著臉道:“我對公主說過什么話?”
阿史那卓一想這李適之還真沒承諾過什么,更別說海誓山盟之類的了,一直以來都是阿史那卓自己一心表露心儀,李適之卻總是以君子自居,給人正派人的感覺…
阿史那卓怒道:“好吧,道理都是你的!我也懶得管你了!”說罷扭頭就走。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帳外面后,薛崇訓一本正經的臉才露出了笑意,嘲弄一般地看著李適之道:“這下可好,你是徹徹底底敗了。”
亓特勒也在一旁冷嘲熱諷,李適之見二人“狼狽為奸”,總覺得有點奇怪,心道:亓特勒身為貴族,為何突然投靠到薛崇訓手下?李適之覺得這事兒有蹊蹺,但并不揭穿亓特勒,這突厥后生在他眼里就是一個小人,根本無須與之計較。
亓特勒揚揚得意道:“李適之啊李適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以前在黑沙城趾高氣揚的模樣到哪里去了?”
李適之冷冷道:“你也別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亓特勒道:“若非我為內應,唐軍怎么一舉破默啜,你又怎么會淪為階下囚?”
亓特勒這人確實不怎么會說話,一句話就可能得罪薛崇訓,好像大戰的功勞全是他一個人的。好在薛崇訓不怎么計較這種口舌之利,也就沒說什么。
而李適之則恰恰相反,很快一句話就能讓薛崇訓心里舒坦起來:“默啜不顧勸諫執意攻打九姓鐵勒,就注定了失敗的開端,你投敵叛國不過是加快了過程而已,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根本和你沒關系。”
亓特勒道:“不管你巧舌如簧,今日你下地獄我活得好好的就夠了。”
李適之哈哈大笑,仰天長嘆道:“非人之不爭,實天意不公。”
薛崇訓道:“念你是宗室貴胄,又算得上一個令我多少有些佩服的人物,我會讓你死得體面。不過背上殺人和叛國的罵名是難免的,否則不能將你明正典刑。”
李適之笑道:“罵名?罵名能背多少年,后人自有公斷。你要明白,人死之后的年月會很長。”
薛崇訓怔了怔,覺得李適之非常有想法,還真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了…不過對敵人手軟一向不是薛崇訓的作風。
“來人,押下去吧,好生安頓,待押解回京再論其罪。”
…此時薛崇訓能暫時輕松幾日,解決了與突厥的決勝之戰,他又要琢磨新的大事。不過事兒倒不用著急,可以先修整輕松一段時間。可是軍中也沒什么好玩的,好像歷史上霍去病出征時愛玩沙球,不過薛崇訓卻是提不起精神擺弄那些玩意。他更喜歡玩女人,只不過在軍隊里不比長安,沒女人可玩…倒是有個阿史那卓。
只是上回說過放過她,此時又來強的薛崇訓感覺有點拉不下臉來。不過這小娘很可愛,就算不能吃到嘴里,在這種輕松閑適的時候能與小娘打趣談笑也是件愜意的事。
于是薛崇訓便叫人去傳阿史那卓過來見面。見到她之后才發現她的情緒很不好的樣子,估計是因為李適之的事兒。
氣氛不怎么好,兩人默然相對。薛崇訓不知道說什么好,現在能哄阿史那卓高興無非就是說李適之的好話,但薛崇訓顯然不愿意那樣做。
這時她總算打破了沉默:“真沒想到李適之會是那樣的人。”
薛崇訓覺得女人真是無法理喻,這要換作他自己變成了俘虜,最關心的肯定是自身安危,哪有心情去關心什么兒女私情,吃飽了撐的。
他便隨口道:“貴族士大夫心里最重要的絕非男女私情那點事,特別是李適之這種有抱負野心的人,他那樣做不是很正常么?”
阿史那卓忽然問道:“晉王不也是唐朝貴族?你南征北戰定然胸有大志,你和李適之一樣?”
一下子說到自己身上,薛崇訓還有點意外,阿史那卓不是滿心里都想李適之的事兒,怎么問起老子來了。他便隨口道:“我和李適之是兩種人,沒任何一樣的地方。”
“從何說起?”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轉移,臉色好像好了一點,“你會不會騙小娘?”
薛崇訓心道:我要是在女人面前總是說實話,不是傻嗎?他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我家里有王妃有側妃,還有小妾,從來不對人說仍然是心無所屬,干嘛要騙她們?唐朝律法又沒規定成親后不能同時喜歡別的小娘。對了,吐谷渾汗王的姐姐不是我的側妃么,我從吐谷渾權相手里搶來的。還有金城公主本來要送給吐蕃和親,被我半道搶回來了,結果咱們和吐蕃打了好幾年的仗。”
阿史那卓覺得很神奇,忍不住說道:“那金城公主和吐谷渾公主一定有傾世美貌,你倒是敢這樣胡鬧,大唐天子不會怪罪你?”
薛崇訓見帳中并無他人,便說道:“天子有一次見我嚇得杯子都掉了,我怕他怎樣?”
阿史那卓嘻嘻笑了起來:“難怪別人都罵你是專權,看來真沒罵錯。”
薛崇訓毫不在意地“嗯”一聲,干脆地承認了。他又問道:“李適之就是你說得那情郎吧。”阿史那卓剛剛好起來的臉色頓時又拉下,低頭不言算是默認。
薛崇訓淡然笑道:“李適之比《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如何?若是那晚你真的死的,你覺得他會為之殉情么?”阿史那卓默然無語,答案不言自明,要是李適之那樣的人會為一個女人舍得性命,真是傻子都不信。
這時薛崇訓看著帳外的余輝淺淺地沉吟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唱罷嘆了一口氣,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來,當我想早戀的時候可惜已經晚了。他一直在皇室權力漩渦中算計,什么都有了,還真就差那玩意,而且永遠也得不到。
他轉頭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忍不住調笑道:“阿史那公主覺得我比李適之如何,會不會比他好點?”
阿史那卓忙搖頭道:“我可沒有傾世容貌,再說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薛崇訓:“…”
唐軍將士收拾戰場,并未發現默啜的尸首也沒有俘獲,認定突厥可汗在混戰中逃掉了。部將們比較關心默啜的下落,那是一個立功封爵的象征,不過薛崇訓倒并不怎么在意,只要擊敗了突厥主力大勢已定,默啜的死活于他無甚要緊。草原上一個部落的恢復能力比內地還差,比如匈奴、鮮卑,一旦元氣大損或是消聲匿跡或長達數百年都難以重振雄風;而中原卻不同,經歷亂世之后,王朝更替只要休養生息的政策正確,很快就能恢復盛世。所以薛崇訓認為突厥汗國于中原已很難構成威脅了。
默啜沒死更好,這仗還沒完。在大勢所趨的局面下,薛崇訓正好打算號召天下各族結盟繼續討伐,當此之時周邊各族都想插一腳分杯羹,與唐人結盟那是求之不得,此事應該會很順利。
果然契丹李失活很快就派使臣前來,痛訴突厥國的殘暴不仁,請內屬跟隨唐軍討伐不義,契丹騎兵已待命出發隨時聽從唐廷征發云云。
薛崇訓身邊的幕僚后來紛紛唾罵,這幫墻頭草之前干什么去了,這會兒大仗已完才想起要出兵幫助唐軍,簡直是無恥之極。杜暹卻道:“契丹還真沒什么罪過,前些日子他們能做到隔岸觀火已是很好的局面,如果這幫人和突厥人一塊兒,咱們的敵人徒增數萬騎兵,那契丹兵也小視不得…”杜暹說了幾句廢話才說道重點,“上回王爺授命臣與契丹和談,他們提出要求讓唐廷承認其吞并的烏羅護之地,當時軍情緊迫大戰在即,我為了盡可能穩住契丹,就答應了他們。”
有幕僚頓時議論道:“契丹人叛了又附,來來回回幾次,并不可靠,將烏羅護的地盤給他們有養虎為患的可能。答應了又沒有國書為憑,現在大可以翻臉不認!”
薛崇訓忙道:“杜將軍是言而有信的人,咱們那樣做將杜將軍置于何地?與契丹人和談本就是我授權于杜將軍負責,這事兒怪不得他。再說我泱泱大唐何須與他們計較此等小利,若是契丹蠢蠢欲動,吐蕃和突厥就是他們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