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乞丐拿著青紙幣在文士手里兌換到了銅錢,當下就嚷嚷起來,其他人想繼續找著換時,卻見剛才那文士消失在了人群中。大伙一陣失望,又聽到檐下有豪奴喊拿去錢莊也能換著銅錢,人們才又高興起來,此時他們對這青紙的價值已是多信了幾分。
一番鬧騰讓薛崇訓也注意到了,他四下瞧了一陣照樣也沒找著人,暗忖道現在錢法才剛剛準備完畢國庫紙幣還沒有正式發行,換錢的人定然是在關注此事的。他想罷便對那人產生了一些好奇心。
就在這時,聽得不遠處有人喃喃地吟起詩來,薛崇訓回頭一看,只看見那吟詩之人的背影,很像是剛才換錢的那文士。
那人正站在城隍廟檐下的轉角處,翹首吟詩:“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一股子懷才不遇而且孤芳自賞的味兒,對于文人的這種情緒,薛崇訓倒是能理解八分…可覺得懷才不遇的人多,真正懷才的人又有多少呢?
薛崇訓細品之下記憶里沒有這首詩,畢竟唐詩太多他大部分是記不得的,不過聽起來朗朗上口詩才倒是不錯,便想上去搭訕閑扯幾句。不料這時他看見了文人的側臉,頓覺十分眼熟,想了很久靈光一閃:這不是張九齡么!
兩年前薛崇訓東去洛陽管漕運的時候,在黃河上的一條運糧船上和張九齡有過接觸,除此之外在長安也見過兩次,因為張九齡是當年的進士第二名,曾任過短時間的京官。難怪薛崇訓看著面熟,總算是想起來是他了。
如果張九齡不是在史書上名氣很大,而僅僅因為是科舉考得好、作為一個在文人屆有點名氣的京官,薛崇訓也許是記不住他的。可他是張九齡,自然在每次見面時就額外讓薛崇訓關注了。
此時的張九齡看上去有些落寞,他這樣的人現在這般處境也難怪會這樣,此人從小就有神童的名聲,其驕傲之心不能用常人心態度之,就如一個關于他的故事:相傳張九齡母親盧氏在始興已懷孕滿十月仍未分娩。其父見妻身體粗大面黃體弱,疑是得了黃腫病。一日遇見一個看病兼算命的老先生,經診斷后,老先生告訴張九齡之父,“腹中胎兒乃非凡人物,因這個地方太小,容其不下,恐須到大地方出生。”聽罷先生一言,張家只好遷到韶州,而張九齡據說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名聲流芳千余年的名臣,薛崇訓的眼光自然不同,他走上前去,開場白顯得有點不怎么高明:“一篇《三河賦》,天下何處覓知音。”這句話說出來后,薛崇訓自己都感覺很囧。
這時張九齡轉過身來了,一本正經地打量了一番薛崇訓,恍然道:“薛郎!失敬失敬。”他說罷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蒙小雨拿不準這個小娘子是什么身份,蒙小雨的打扮很淡雅實在沒有太多的風塵味,橢圓的臉蛋也很柔和清純平時看不出來是個歌妓。張九齡遂輕輕抱拳拱了拱手。
蒙小雨還禮一笑,“郎君的好友么?”
薛崇訓道:“這位可是幾年前憑驚世才學中進士第二的張子壽,真才實學的進士啊。”
張九齡忙謙虛地回道:“薛郎過獎了。”
“聽說子壽辭官回鄉做修路鋪橋的善事去了,不期在此偶遇,何時進京的?”薛崇訓笑道。
因為李隆基的原因,張九齡這仕途比歷史上坎坷,受了點挫折…他三十歲擢進士第二授校書郎,兩年后李隆基于東宮舉文學士,他又名列前茅遂授左拾遺。因為這個履歷就被打上了太子黨的痕跡,后來李隆基倒臺他是肯定被同僚排擠的。張九齡因此被貶到地方,驕傲的心理讓他一怒之下干脆不當官了辭職了事。
但張九齡才三十余歲的年紀,正是追求事業的大好年華,就算賦閑在家也沒閑著。加上張家作為漢代張良的后代在當地是望族大戶本來就有實力,他便憑借家勢開大庾嶺新路、溝通南北陸路交通干線。由此又多了一個好名聲。
這件事都傳到長安了,薛崇訓也有所耳聞,心下明白:張九齡并沒有放棄仕途,一直都在準備復出,否則他不會費那么大的力去經營名氣。
這時張九齡說道:“今年初出家門游歷增長見識,一路來到京師順帶看看賢弟張五郎。對了,五郎正在酒肆中等候,怕他等得太久了。薛郎如有空閑,咱們一同過去飲幾盞薄酒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薛崇訓毫不猶豫地痛快答應下來。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實際上非常想拉攏張九齡:歷史上的名臣名聲和才學在他看來倒是其次,最靠譜的是因為張九齡在士林的名氣很響亮…就像魏晉時期的司馬家,想方設計要拉攏竹林七賢,那幾個沒事捉虱子玩的家伙真的有多少治國之才么?司馬家圖的就是門面和名聲罷了。
而現在看來張九齡也有靠攏的意思,真是一個愿打愿挨讓薛崇訓心情大好。張九齡到京師找張五郎干嘛的?薛崇訓用腳指頭都想得明白其中的關系:張五郎是他的鐵桿、飛虎團的元老將帥之一,和張九齡又是同宗同族的關系,這么一扯什么都清楚了。
兩年前張九齡沒有找族弟張五郎的關系,原因應該是那時候的局勢尚不明朗,他還比較顧惜自己的名節;現在就不同了,太平家掌控朝政數年大勢已成,不向這邊靠攏是不可能有進取的機會的。
幾個人一拍即合,當下就去附近的酒肆找張五郎去了。
見到了張五郎大家又寒暄了一陣。張五郎卸任神策軍將軍讓殷辭接手之后,就只掛著右金吾衛將軍的職務在長安安家,就接來了生產不久的媳婦蔡氏,平時還是比較有空閑的…讓他有點遺憾的是媳婦第一胎生的是個女兒。
只見張五郎身穿一身綢緞袍衣,就跟一個財主似的,薛崇訓也不由得開玩笑道:“老虎下山了,可別讓爪牙養鈍了啊。”
張五郎哈哈大笑:“吃飯的手藝可沒落下,倒是薛郎養白了不少呢,咱們改日比劃比劃,瞧瞧誰生疏了如何?”
“你這是向我下戰書了?”薛崇訓笑吟吟地轉頭看向張九齡,“子壽是他的兄長,給做個見證,咱們到時候得定個彩頭。”
張九齡面帶微笑,一副穩重的樣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這時酒肆里來了幾個賣笑的粉頭,薛崇訓興致很高正要叫過來彈唱兩曲下酒,蒙小雨卻道:“郎君要聽曲何必花那冤枉錢,難道我唱的不好么?”
此話一說,張家兄弟二人才恍然明白原來跟著薛崇訓的小娘是個家養的歌妓,他們的臉上頓時露出意外的表情。
薛崇訓愣了愣道:“那成,你給唱一曲。”蒙小雨笑吟吟地起身施了一禮:“諸位想聽什么曲?”
張九齡道:“那首叫《青玉案》的長短句寫得不錯,就來那曲二位覺得如何?”
“成,就那首是最好的!”五郎看起來特別高興。
侍立一旁的隨從們自然很難明白為什么張五郎會莫名其妙地高興,但薛崇訓是很明白的:東風夜放花千樹那詞兒雖然是他抄的,但好歹是從薛崇訓口中面世;張九齡不動聲色地點了這詞,顯然是借機捧一下薛崇訓。名士捧人也是這樣不著痕跡,絲毫沒有阿諛奉承之感,卻能讓人相當受用。自家的兄弟有靠攏一個陣營的意思,以后就能多個自己人,張五郎當然十分高興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杯盞交錯中歌舞升平,熱鬧的酒肆里賓朋滿座,蒙小雨一唱起來很快就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一曲罷酒客們便大聲“好、好…”地起哄起來。蒙小雨曾是青樓里排得上號的名角,幾歲開始就學樂器,水準自然甩酒肆中業余賣唱者幾條街,一時就讓大伙覺得其他歌妓唱得都不好聽了。
很快店小二就過來說:“那邊一桌的人想請小娘子過去助個興,幾位客官可否賣個面子…酬金自然不會小氣的。”
薛崇訓語氣生硬道:“這是咱們家的人,不借。”
那邊喝酒的人或許聽見了他的話,一個少年郎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生氣地用手指指過來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也不打聽打聽咱們的名頭?”
小二也幫著小聲道:“他們來頭可不小呢,幾位就算不想結交也犯不著招惹。”
薛崇訓回顧左右笑道:“來頭不小呢!”
張五郎喝了酒就沒平常那么拘謹了,頓時“哈哈”大笑笑得前仆后仰…聽起來確實顯得有點囂張了。旁桌站起來的那個少年的臉頓時漲紅,怒不可遏地離開座位大步走了過來盯著張五郎冷冷道:“什么如此好笑?”
“這位小兄弟勿怪,我忽然忍不住想笑,在酒肆中笑笑沒犯法吧?”張五郎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