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酉時的時候,夕陽掛在西明寺寺廟的屋檐上分外漂亮。三四個穿布衣的文士模樣的人正走在朱雀大街上,其中一個中年闊臉漢子便是京兆府少尹,他姓王叫王皋,其他熟人都是他的同僚或好友。他們剛剛從設在西明寺的一場論道華夷之辯的聚會上出來。
王少尹從西明寺的夕陽光輝中收回目光,轉頭又眺望東面隱隱在望的小雁塔,日近黃昏時東西兩方一明一暗的光線對比仿佛讓他參悟到了什么道理一樣,繼而低頭沉吟了許久。
春夏之交是個好季節,如果換作太平無事的年頭,正是文人墨客們吟詩作賦的好時候。可今年這會兒卻熱議起所謂華夷之辯來了。五胡亂華之后這個話題時不時有人論述,但是隋唐以來漢皇不斷坐大,特別在此時中原國力持續強大的情況下,人們已經不怎么關心這樣的話題,冷門了許多年。而現在被人重新挑起,顯然不是士族民間自發的,一定有人從中操作。
王皋有些懊悔地說:“剛才在西明寺眾目睽睽之下,我不應該站出來說那番話。”
他一向主張禮儀辯華夷的觀點,上次去警告轄區內言論偏激的“夏社”正是他做的,今日神色有些凝重仿佛有什么苦衷。
旁邊一個好友不以為然道:“諸夏重禮,衣冠禮制宗法以辯之,卻有人扯出血統論調,豈不怪哉?明公所言禮儀論合乎大唐國策,我等以為然也。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于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于華,反竄心于夷,吾不謂之華矣。豈止華其名謂之華,夷其名謂之夷邪?”
另一個同僚也表示支持:“尊周禮、儀禮、禮記及春秋者,即為諸夏。故中國宜王化四夷使之歸附,而無故征發即為不仁無德。此法是大唐百年國策,太宗伐不義禮遇來歸,親和四夷故大唐不修長城而四方已定,當此之時當國者擅改國策,居心何在?”
王皋冷笑了一聲,搖頭不語。
這時其中一人低聲道:“莫非他們四處借《左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謠傳血統論,是暗指皇室是胡人?”
王皋神色大變,忙制止道:“趙兄慎言!”
那人一臉不以為然道:“說說有什么,咱們士大夫還能因言獲罪不成?”
王皋左右看了看道:“最近我察覺有人在監視我,所以平時都不愿太過張揚,處事謹慎了許多,你們勿要見笑。”
“御史臺的人?明公京兆府少尹又未徇私枉法,誰來盯著你?”
王皋道:“你們可知晉王府親王國有一個官署名曰‘內廠’?”
其他幾人搖頭表示不解。王皋便解釋道:“去年有在萬年縣與官軍將領斗毆者,被晉王遇見,隨之逮入府中關押,至今未有釋放也無消息,我派人到親王國討要犯人依官法懲罰,但他們拒不交付。之后我從萬年縣館的同僚那里得知親王國內有內廠這個官署,疑或設有私獄…”
“枉顧律法私設刑獄,晉王的膽子也挺大的。”
“他怕什么來著,還有人敢去問他罪不成?”
就在這時王皋發現大街對面有兩個神色可疑的陌生人,便給同僚遞了個眼色。幾個人隨即轉身走進朱雀大街邊上的另一條街道,尋了家酒肆然后進去了。
這時耳際想起了隆隆的鼓聲,店家小兒們都習慣了這聲音,那是城樓上報時的鼓聲并非打雷,鼓聲一響證明剛到酉時,各衙門的官吏們該下值了,各城上番的府兵也要換崗。聽得酒肆中有人吆喝道:“打起精神,生意馬上要好起來了!”
…過得數日,王皋在京兆府辦公時發現了一份匿名書信,他打開一看是有人舉報他身邊的書吏納賄的事兒。王皋便立刻把那小吏叫進了書房責問,小吏見事情捅到少尹這里了,遂不敢狡辯,急忙跪倒在地辯解道:“小的只是收了些錢財,并未做徇私枉法之事。”
王皋正色道:“天下哪有白拿錢財的事兒?別人送你東西定然有所圖謀,拿人手短,到時找到你徇私,你有什么話說?”
小吏說道:“送東西的是西域胡商,因在京師立足便要多方打點,而萬年縣長安縣等地都在明公管轄之內,他們苦于牽不上線,聽說小的在明公面前說得上話,便送了些財物,只是隨手燒柱香罷了,并未托小的辦什么事兒。求明公網開一面,饒我這一回罷…”
王皋板著臉沉默了片刻,他還真有些舍不得治這個書吏的罪,因為此小吏職位雖低,卻跟了自己多年,各種文案之務相當熟練。王皋用得也順手,如果突然換人肯定很不習慣,什么事兒都會慢一拍。
況且小吏確實沒做什么大奸大惡之事,不過是貪點錢財罷了,各個衙門的小吏誰不鉆空子弄點錢?
這種小事要是在平時肯定很好處理,但這會兒王皋有種不妙的直覺,正如他在同僚面前所言凡事都謹慎許多了。因此他才頗有些猶豫。
跪在地上的小吏雖然認錯態度良好也很恭敬,可是從神情看來并不怎么害怕,在衙門里混了多年也不是白混的,他當然知道事情輕重,這種事兒認認錯就行。
果不出其然王皋想了一會兒還是說道:“把收的錢還了,此事先記下,別再有下回!”
小吏忙磕頭道謝,拍了一番馬屁了事。
不料事情并非意料中那么輕巧,很快就有御史大夫彈劾王皋徇私包庇書吏受賄道德敗壞…這種小事居然弄到了御史臺,顯然有點不妙了。
很快宮里下旨將枉法的小吏嚴懲,刑部尚書蕭至忠親自手令將小吏逮捕入獄,又以勾結胡人等等數列罪狀將納賄升級,就差沒有叛國罪了,可憐的小吏成了犧牲品被莫名其妙地判處斬刑。小角色完全沒有抵抗能力,能保護他的只有老上司王少尹,可是王少尹自身難保,御史臺彈劾他包庇枉法的奏章還在宮里沒有批復。
王皋思慮之下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這事兒的來龍去脈,壓根就不是吏治問題,不過是個借口。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的觀點和朝廷當權派相左,又沒能保持低調反而在公眾場合暴露了自己的定位。人家不整你整誰?
王皋想明白之后,認為只有識趣點上書請辭。朝廷多半會恩威并濟,發配他到洛陽或是某地方衙門做一個沒實權的官兒混日子,仕途就這樣了…那些被擠兌出長安權力中心的人,大概就是這樣那樣的原因,也少不了文采風流的詩人墨客。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主動點還能全身而退不是。他滿肚子不甘心,也只有提筆寫了辭呈。
又等了兩日,旨意下來了,王皋意外地發現并不是貶官,而是批復了辭呈,讓他直接罷官回鄉…
府上的妻妾兒女少不得在言語中透著埋怨。這樣回鄉確實挺沒面子,王皋才四十余歲,走了半輩子仕途,難道要改行做別的?還好王家還有產業,只有回鄉守那些東西了,生計倒不是問題,不過社會地位就相差甚遠。他一下子變得十分消沉,家人也少有安慰之語,只當他是一個失敗者。
正如正妻的話:別的官兒都在長安過得好好的,就你不知道合群,被人擠兌了連個求情的人都沒有,以前和你稱兄道弟的好友去哪里了?
除了長嘆舉世渾濁我獨清,還能干什么事…他有些生氣地對兒子說道:“薛氏之心路人皆知!什么華夷之辯,一幫人在那里煽乎血統論,還有人大逆不道地說起皇室是胡人血統,想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兒子不像他的妻子,作為晚輩得遵守君臣父子的倫理,自然不敢與家父爭辯,只得垂手聽著牢騷。過得一會兒他的兒子終于忍不住進言道:“大人都不做官了,咱們一同回鄉種地讀書,別管那廟堂之事,省得惹禍上身。”
王皋這幾日在家里受了老婆和親戚的氣,情緒有些失常地怒道:“還能有什么禍?有種把天下讀書人都殺光!”
無論怎么牢騷,吏部已經把他的官籍除名限期離開長安,他們家只有收拾東西雇了車馬搬家。
臨行時,新任京兆府少尹周彬忽然派人來說卷宗有問題,得讓王皋去交接清楚才能走。王皋只得叫家人先行,留下幾個奴仆照顧起居自己去京兆府交接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