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是個艷陽天,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上午薛崇訓按照宮廷授權穿戴正式后到禮部行館接見吐蕃使者,無論兩國之間的關系如何惡化,外邦使者都可以安全地在長安居住,這倒是顯示了唐廷作為東方世界的規則制定者的大度。
從行館門口起就大伙便開始表演復雜的繁文縟節,從問候“爾國國君”到打拱相拜的次數,都有設定好的臺詞和程序,吐蕃無論多么囂張在正式場合依然對唐廷執臣禮。
以前薛崇訓會感到這種無聊的表演毫無生趣,悶得可以,連一問一答的臺詞都是事前背好的,毫無實質含義簡直是浪費時間;現在他的想法已經發生改變,差不多理解了這一套堂而皇之的禮節具有的意義。
從已實踐的各種統治方式看,奴隸制、封建中央集權制、封建西式分封制、西式民主、蘇聯社會主義、特色社會主義…薛崇訓認為那些比較高級的制度在唐朝要實現就是個笑話,且不論生產力水平,光是從理論基礎國民認同到一系列管理和輿論監督體系的成熟,無疑一個長期復雜的巨大工程,就不是他有生之年可能辦到的事;更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比如盧梭也算圣人了,他們只能做到其中的一個環節。
相反現在這種以儒家道德體系、大量典籍為倫理基礎的封建文明,經歷了長期的考驗,已然達到了比較成熟穩定的階段…“天子”的統治從來不是只靠律法,禮儀道德在此時的作用不可低估。
因為薛崇訓理解了這一點,才能有板有眼地在禮部行館遵守各種禮節,并感受到了投足之間的莊重:比起野蠻地區赤裸裸的搶劫,更委婉的掠奪顯然更文明溫和一些。
薛崇訓是親王,至少和吐蕃贊普一個級別,比派遣來的使者地位要高,遂坐在上位自稱“孤”,使者和唐朝禮部官員則分東西入座。
這時吐蕃使者起身手按胸部執禮,用生澀的東方通用語(漢語)道:“我國子民與大唐皇帝世代為親家,當年太宗為天下共主,對各族子民以誠相待,言子女錢帛皆可與之,讓四方感懷歸心,化干戈為玉帛;而今我國子民長久沒有和大唐聯姻,親戚越來越生疏,才會有一些誤解,故我贊普上書請求大唐恩降公主于王城,兩國重歸于好豈不大善?”
薛崇訓回顧左右,壓住內心的些許憤怒,冠冕堂皇地說道:“大唐天子視天下百姓子民如子女,而今你們吐蕃人毫無理由進攻小勃律,殺害無辜平民;又常年襲擾我大唐邊境,搶掠屠戮人口,與殘殺皇帝子女何異?”
一番質問下去,讓吐蕃使者無言以對,因為在大義上他實在沒有理由強詞奪理,周圍的官員頓時露出欣慰之色。
這時薛崇訓怒視吐蕃人道:“爾等如此作為,有何資格與我大唐聯姻!”
使者臉色驟變:“朝廷是要斷絕親戚關系?”
薛崇訓緩了一口氣道:“不論親戚,只論大唐律法,殺人者死!押解三年前屠殺鄯州數萬人的郎氏族人到京問罪,并送領兵發動入侵小勃律戰爭的罪將‘戰犯’到長安;用牛羊錢幣賠償受害軍民的損失。懲惡揚善做到了這些,咱們再談和親之事。”
“你們…”吐蕃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嘰哩咕嚕地對正使說了幾句話,那吐蕃使者便說道:“朝廷毫無誠意,咱們恐怕沒有再和談的必要了。”
薛崇訓冷冷道:“既然如此就不廢話了,有一句話送吐蕃贊普:勿謂言之不預也。”
吐蕃使者聞言臉色驟白,他們完全料到唐朝會用這種方式和談,立刻便憤然離席,此前那些學來的有板有眼的禮節已然完全不顧了。
消息很快傳開,本來和吐蕃的戰爭狀態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但是這回唐廷強硬的態度前所未有,遂引起了朝野的關注。年輕官員們自然滿心歡喜感覺很面子,武將們更是極力支持,因為有仗打他們才有機會立功。而有的士人從中猜測朝廷國策的轉變,把責任歸咎于吐蕃贊普沒有及時上書“請罪”,太過不遜;也有人私下議論薛崇訓在廟堂上瞎搞,搞僵邊關關系,平白自樹大敵。
接下來幾天又發生大的舉動,高太后批復了陸象先的辭呈,封了郡公,準許其回鄉養病;之后提拔張說為中書令,權限高于其他幾個宰相,免去兵部尚書銜,為專任宰相;程千里改兵部;戶部侍郎轉運使劉安補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一系列的調整,有識之士意識到唐廷不僅要在小勃律于吐蕃人作戰,估計戰爭還會升級。所以朝廷才會以主戰派張說為專任宰相,提高中樞理政反應。
薛崇訓幕僚團的意圖也初步達到,士人的注意力被極大地轉移到了邊關,長安內外談論的最多的是戰爭。期間也難免誕生了不少關于反戰和同情士卒流血死傷的詩歌,對文化也是有貢獻的。
…安西都護杜暹確是有些能耐,不負眾望,他以四千騎兵馳援小勃律,小勃律君主沒謹忙聞之大喜遂起全國之兵迎接,兩國組成聯軍在蔥嶺以南數次擊敗吐蕃兵,迫使吐蕃人向南撤退。
北庭節度使張孝嵩與杜暹也有些交情,在北部配合安西兵,對突厥施施加壓力。待吐蕃兵退之后,突厥施急忙遣使入唐修好。唐朝的狀況便是如此,打勝了就會讓敵人越打越少,反之如果在小勃律戰敗,突厥施可能又會變成唐軍的敵人。
小勃律君主沒謹忙也遣使到長安,高太后用皇帝的名義封他做了小勃律王。
戰爭還沒完,并州長史張嘉征上書諫議對隴右增兵,張說遂推舉他為隴右節度使,并向吐谷渾和積石山地區增兵,伺機發動對吐蕃的進攻…不過唐軍要打過去就是高原,應該存在困難。
不久吐蕃使者再次到達長安,修書向唐朝皇帝請罪欲再次議和,被唐廷拒絕了。關系雖然沒能修復,但小勃律之戰后兩邊都無力發動大規模戰爭,邊境局勢緩和下來。
這時薛崇訓與張說來往密切愈發密切起來…他讓張說做專任宰相,當然不只是為了一場邊境沖突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