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自然是各自回房歇息,第二天薛崇訓要去朝里起得很早。不料一大早就見著了孫氏,她假裝過來安排府里的事務,言行舉止表現得端莊正經,但薛崇訓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暗藏熱情的眼神。昨兒她還說只此一回,顯然是不可能的,從脈脈含情的目光里就瞧出來了。沒嘗到滋味之前還好,嘗了禁果之后恐怕就不是理智可以約束的。
兩人言不由衷地說些家常廢話,表面上是如此淡然,仿佛就是個普通的沒有驚喜的早晨,親人之間自然而然的相處。可是其中的每一句揶揄的口氣、每一個短暫對視的眼神、每一次指尖相觸,都是如此絲絲叫人心動…這大概就是東方古典式的情意?非常含蓄,無論她多么渴望心心相印,都不會說我愛你我想你,只會說“薛郎專心國事,晚上早些歸來”之類的話。
薛崇訓收拾停當穿戴整齊,便準備出門了。在此之前孫氏說的話都十分規矩,每句不離家務事和人們常說的噓寒問暖,卻在薛崇訓要走的時候忽然說道:“薛郎有些日子沒去書房,屋后的櫻桃樹開花了,一年才能開一回呢。”
薛崇訓頓了頓隨即裝作無事笑道:“那等下午回來去煮酒賞花,不失為一件趣事。”
孫氏喜道:“去年下雪前我叫人埋了幾壇酒在積雪下面,這會春暖花開挖出來正好派上用場。”
薛崇訓心下甜絲絲的,仿佛春天一來一切都很生動。這會兒他覺得家里非常好,都有點不想出門…不過還是要去朝里。
這時表面上看起來天下太平,新君及當權者人畜無害似的很好說話,可是有些人是因為害怕恐懼才這樣;前車不遠,大明宮的血腥味仿佛還沒散去,真正不怕死的人又有多少?薛崇訓必須參與到權力運作之中,就算不用氣勢凌人,也要保持影響力,不斷發展壯大,引導格局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孫氏又說了兩句話,薛崇訓沒有回頭徑直出門去了。
一陣風吹得他的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初春的早晨氣溫還比較低,而且是個陰天。在風中搖曳的樹枝、白茫茫的天際,卻讓他不經意中想起了昨晚那柜子后面的僻靜角落,一個避風巷。他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而走。
今日不逢五,不用參加大朝,但皇帝要在宣政殿召見大臣,位列其中的不僅有中書門下兩省決策機構的人,還有尚書省六部執行機構的官員。尚書仆射此時早已被架空了實權,并且職位空缺幾年了,只能由六部堂官參與。
戶部尚書崔湜被殺,薛崇訓作為戶部侍郎就應該去一趟,其實主要他想親自去瞧瞧皇帝究竟想干嘛。新皇第一回召見大臣,薛崇訓事前也沒聽人說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他想親政?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六部堂官(尚書侍郎)一共三十六人,戶部侍郎五人,除了薛崇訓和被外派到洛陽的劉安,還有三個人。以前崔湜掌戶部,其他三人都沒什么話語權;現在崔湜死掉了,能說得上話的就是薛崇訓,但薛崇訓沒什么興趣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執行部門上,打算讓劉安回來掌權…他最近在朝里走動,想辦的事兒也是這個,把自己人劉安扶上宰相的位置。
如今唐廷的權力構架十分畸形,皇權日漸衰微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事兒,本來按理此消彼長相權應該增大,可是連相權也萎靡不振。造成這種情況的緣故是政事堂的現狀:首先沒有專任宰相,有一段時間專相是由中書令擔任,權限最大,可現在的左相陸象先不是中書令,名義和權力都有限;然后陸象先這個人又是個和事佬,長期沒什么實質的作為。
于是中樞的執行力效率低下,廟堂有些混亂,連前朝那些弊政如斜封官都沒完全清理,更別說勵精圖治了。如果有人想有一番作為,首先必須改變政事堂的現狀。如果從皇權的角度來辦這事,掌控朝廷的方式無非兩個:要么用有才能的專任宰相,使用專相去完成一些政略,比較省心,只要定期更換相權,防止一人坐大就行;要么玩權謀制衡術,在朝中形成一系列權力制衡的派系,達到穩定的效果,不過這種方式容易滋生黨爭。
現狀卻兩種都不是,是一種混亂的格局,很不利于行政運作。而薛崇訓如今自身都還沒安穩,當然不會急功近利去想有一番作為,樂得看他們互相扯皮。
…薛崇訓進了丹鳳門,便是外朝,此時許多官員都從官衙里出來往北走。過了含元殿一側的含耀門,又遇到了幾個宰相,遂一同往宣政殿走。
薛崇訓問眾人皇帝何事召見,大伙都說不太清楚。他也不覺得李承寧想親政,雖然他已登基名正言順,可是如今禁軍和政權都不在手里,沒人聽他的,親毛的政。而且想想那天在麟德殿勸他當皇帝,他那副畏懼的樣子,恐怕也沒膽量明著就要爭權。
就在這時,竇懷貞故意放緩步子,還遞了個眼色。薛崇訓看在眼里也慢了下來,走在人眾后面。
竇懷貞便低聲說道:“前日我遇到了張肖(薛崇訓黨的一個宦官眼線,剛出任內給事),便叫張肖在今上面前勸了幾句話,今上召見大臣應該是想讓高太后聽政。”
“原來如此。”薛崇訓點點頭。
竇懷貞又笑道:“上回今上提過想讓太后聽政,但她沒有同意。我就說人這么就同意了豈不是顯得貪慕權柄?今上要更有誠意才行不是。”
薛崇訓無語地看了竇懷貞一眼,過得一會才說道:“竇相公這么做,恐怕有逼宮的嫌疑,今上還以為是太后授意的,不得嚇一大跳?這事兒朝臣不知道還好,要是大伙知道其中玄妙,多半會說竇相公不是。”
竇懷貞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說道:“左相成日就裝病,政事堂那倆老兄弟(程千里和張說)明爭暗斗,都想把對方搞下去,這個也不是什么秘密。照此下去還像什么話?”他又一臉獻媚道,“今上又管不了事,還不如讓太后和晉王主持大局,我說的可對?”
薛崇訓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兩人說罷便趕上了前面的另外幾個宰相,大臣們見竇懷貞找著薛崇訓說悄悄話回來,有幾個人都是一臉的鄙夷,自然明白竇懷貞這貨又在阿諛奉承了,當眾如此連點面子都不顧,也算是厲害。
這下薛崇訓心里有底了,大概明白今天的事兒。
果然大伙拜見了皇帝之后,皇帝根本就不問任何政事,直接爽快地就說:“我以先帝次子登極,未歷政務不通治國,欲請長輩高太后代為聽政,待我耳目熟悉朝政之后再行親為…”
眾人默然不語,只有陸象先站了起來,執禮道:“陛下三思,宜選拔賢才輔佐方為正道。”
他就是隨便喊兩聲做個姿勢,其他官僚也沒當回事,更不會去附和陸象先。人家倒是德高望重可以這么說,要是其他人跟著摻和,說不定會被當成陣營態度,以后要悲劇的。
但這時另外一個人也站了起來,人們驚訝之余看清原來是李守一,也就見怪不怪了。這廝一向以直言不畏自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和他計較什么?
李守一皺眉正色道:“陛下已行冠禮,為何要讓政?”
李承寧被問得一語頓塞,目瞪口呆地看著凌然不懼的李守一不知道說什么好。人家要放權還不準了,這廝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李承寧抬起手一臉郁色,“我欲上書請太后聽政,又恐太后不愿勞心國事,故欲請諸大臣與我聯名上書,如不贊同者亦不強求…張肖,把奏書拿下去讓諸位瞧瞧。”
一個年輕的宦官聽罷便拿著一份文章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交給大臣們傳視。過得一會,張肖又指揮人搬了一張桌案過來,擺上文房四寶,意思很顯然了叫大伙簽字聯名。
干這事兒也不知是李承寧自己的主意還是別人給他出的主意,反正是有些見識,不過還是比不上武則天的兒子有誠意。當初武則天當權時,皇帝為了讓位老娘稱帝,弄了萬人聯名上書,那才叫一個赤膽丹心。
氣氛有些沉悶,薛崇訓忽然覺得這事兒辦得并不好,但事已至此也是沒有辦法,他便回頭對竇懷貞低聲說道:“以后再有這樣事至少要和太后商量一下才是。”
竇懷貞應該也感覺到了不自然的氣氛,便有些愧意小聲說道:“我也沒料到今上直接就來這么一出,他的膽子也太小了點。”
宦官們擺放好東西,陸象先默不作聲地站到了一旁表示不會簽名,李守一也隨即站了出去。站在第二個的是張說,他倒是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桌案前,提起并寫了幾個字,有一個宰相帶頭了,其他人也跟著陸續在上面簽名。
名字寫在上面,站位就很明確了,但這時候還想當官就只能表明態度,大伙也是無奈,否則早就該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