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灌進來,把掛在長竿上的五顏六色的絲綢綾羅吹拂得來回搖曳,讓它們仿佛脫離了商品和貨物的范疇,變成了一張張美麗的幔瑋。薛崇訓看著懷里猶自喘息的嬌娃,她散開的長發凌亂地灑在他的腿上,額頭一縷青絲被汗水沾在皮膚上,可憐楚楚。
慕容嫣趴在他的腿上,疲憊地喃喃說道:“好累,要是能在這里睡會兒就好了。”
薛崇訓拉了拉搭在她身上的白色毛皮大衣,蓋住她光滑的削肩,“要不就別走了。”
“唔…”慕容嫣好像沒聽他在說什么,隨口淺淺地應了一聲,趴著一動也不動。過得一會兒,她的呼吸變得均勻而沉重,像一只慵懶的貓…這是進入夢鄉的模樣啊。
薛崇訓不禁愕然。這綢緞莊是個陌生地兒,幾乎沒有什么安全感,她在這種地方也能睡著?
大概是薛崇訓在身邊,她就有安全感、依賴感?
他伸出手想把慕容嫣弄醒,手在半空停了片刻,還是抓住她的胳膊輕輕用力搖了一下。她睜開惺忪的眼睛茫然地看上來:“怎么了?”
“不能在這里睡,起來先穿好衣裳。”
“哦…對。”慕容嫣總算反應了過來。
兩人各自穿衣。聽見一聲小小的金屬摩擦的聲響,薛崇訓很快就扣上腰帶的銀鉤,從旁邊的地上依次取了袋子、玉佩、七事等物掛上,然后提起刀鞘佩戴在腰際,拉了拉葛衣就算穿好了。又看慕容嫣剛剛才穿好袍衣,身上各種帶子、復雜的頭飾都亂糟糟的,她穿衣服更加麻煩。
薛崇訓便找了個地兒坐下等著。別說慕容嫣穿的鮮卑服飾還挺有味道的,雖然比不上唐朝宮廷的拽地長裙豪華華麗,但窄袖窄腰包裹出女人的身段,讓薛崇訓恍惚中聯想到了舊上海的旗袍。
她款款地系腰帶,扭動身子回頭看后面時,每一個動作都如此輕柔優雅,讓薛崇訓的心里充滿了柔軟和美好,女人味十足的美好。
“要不別走了。”薛崇訓戀戀不舍地又說了一句。
慕容嫣這時清醒了些,總算是聽懂了薛崇訓的話,手指頓時頓了頓,神色黯淡下來,片刻之后又繼續收拾自己。
薛崇訓也沉默下來。或許只是動心,但他自己也沒能下定決心,否則可以不問慕容嫣,直接就蠻干,就算她埋怨剛愎自用,但沒有辦法改變。
慕容嫣輕咬著朱唇,搖了搖頭。
薛崇訓又道:“那樣的話,明天就要分開,山高路遠,或許這輩子都難相見…真的見不到了。”
慕容嫣轉過頭看向陽光明媚的窗戶,她的眼眶中分明閃閃發光。這時薛崇訓看到她的手指,緊緊地捏著領子,比高潮時扯住什么東西還要用力。不過她現在沒有出聲,一點什么都發出來,周圍真是安靜極了。
“只要你說不走了,其他事都交給我來辦。”薛崇訓用鎮定的語氣說。他表面上鎮定,心里其實一點底都沒有。毫無謀劃準備、毫無決心之前就這樣說,和走一步算一步有什么兩樣?
或許是因為明知道慕容嫣不會同意,才這樣假惺惺地挽留?薛崇訓的心口一陣刺痛。
就在這時,只見慕容嫣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絲堅決的神色,突然轉頭直視薛崇訓,可是轉瞬之間又黯淡下來,目光游離,看向了別處。
“還是不要了…”她的眼淚終于從臉頰安靜地滑落,“我不能那么自私,將兄弟妹妹置于險地,更不能讓慕容家徹底失去威望受族人唾棄,沒有容身之地。”
薛崇訓沉默了一陣說道:“那你先走,我等會再出門。”
“嗯。”慕容嫣應了一聲,左右看看找到了一面銅鏡,便坐過去又收拾了一下頭發上的東西,忙碌了一陣才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這時薛崇訓又道:“我會交待劍南軍主將張五郎,讓他配合慕容氏。你們可以相信他,汗王如果有什么策略,可以和張五郎共謀。”
慕容嫣回頭嫣然一笑:“一會晚宴上見。”
送走了吐谷渾使團,春天的氣息漸漸降臨了鄯州。當湟水水面的冰雪消融的時候,薛崇訓想這時候的長安早已是春暖花開了罷。
隴右這邊的冬天要比關內還要漫長。
鄯州各級官僚都在忙碌著自己的事。宇文孝果然可堪使用,從各種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把行刺吐谷渾大相伏呂的人查了個一清二楚。這幫人正是邏些城派來的刺客,目的就是阻止吐谷渾反戈一擊幫忙攻擊石堡城。
作為唯一可以和大唐對抗的吐蕃國,在西域、河西、隴右、劍南廣闊的邊境線上與唐軍長期角逐,這是唐朝周邊任何一個種族都無法比擬的,無論是突厥還是奚,都是在一隅和唐朝時不時有點摩擦。唯有吐蕃在大面積范圍內和唐朝爭奪生存空間,兩國此消彼長,相互對耗。吐蕃當然不愿意看到唐朝借吐谷渾的實力借刀殺人,這樣的結果是吐蕃可能丟失要害石堡城,卻沒有消耗到唐朝的實力。在此情況下,派出小股刺客破壞和談,雖然不容易成功,但好處是成本低戰果大。
他們先零星從邊境摸進隴右,然后集結之后控制城外的一座寺廟,與潛伏在鄯州的細作取得聯系。那些細作有合法身份,有正當的營生,以家中辦喪事為幌子,瞞過城門守備,把寺廟里的和尚請到城中做法事,然后在晚上動手襲擊行館。
事情的來龍去脈摸了個清楚,宇文孝還查獲不少真憑實據。薛崇訓當然把證據和奏章一起打包遞送長安…國家之間正大光明地發動戰爭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但用刺客暗算別人政要的事兒就上不得臺面,兩國關系愈發緊張,唐朝少不得要趁機下詔降罪,并糾集天可汗聯盟體系內的各族軍隊發動對吐蕃的第二次戰爭——攻打石堡城。
昌元二年五月,唐朝皇帝號召西部各族,聯軍集結完畢號稱二十萬從四面合圍石堡城,迅速剪滅外圍的吐蕃勢力,牧場、哨點瞬息之間被蕩平,石堡城成了一座釘子一般的頑固存在。
但所謂聯軍自古皆扯淡,必須要有一國為主戰兵力,然后其他人跟著打醬油,事兒才頂得起來。這回的主角不是唐軍,而是吐谷渾人,他們按照和約出動主力,擔任主攻和送死任務。
而唐朝只出動了劍南軍約八千人,布置在積石山一線的隴右官健主力根本沒動。戰場上玩的是刀槍,唐朝這邊玩的是政治。作為唐軍行軍總管的薛崇訓更黑,他不僅不想調兵上去打,還想分一塊大功勞。
薛崇訓把劍南軍主力屯在湟水岸邊按兵不動,然后從河上運來了大量的火藥球,還有巨型組裝投石車。那些火藥球里面除了填塞成分粗劣的火藥(沒辦法,薛崇訓不知道怎么提純硝石等原料),還有砒霜、硫磺、狠毒、砒霜、草頭烏、芭豆等玩意,反正什么有毒就塞什么。混合成球體之后,再用舊紙、麻皮、瀝青等六種材料搗碎混勻,攪成糊狀涂于表面…這就做成了唐朝版的化學武器。
時石堡城外圍大軍陸續到來,如果按照以往的作戰辦法,再多的人都無法擺開發揮力量,只能依次上去送死,死個上萬的人,把石堡里的敵兵耗得精疲力竭了就能攻下城池。現在薛崇訓不打算用人堆,想用“化學武器”對付吐蕃人。
眾頭領騎馬繞石堡城轉悠了一圈,選了城堡后面懸崖下的地點,直線距離要稍微小的,然后把投石車運過來,裝上石塊投擲…無奈射程不夠。
可惜沒有紅夷大炮,薛崇訓以前從哪里看到紅夷大炮能打幾里遠,那玩意對付懸崖上的石堡完全夠射程…
幕僚們想了個辦法,在懸崖下的湟水邊修個土山,然后把投石車弄上去縮短投擲距離。但究竟要修多高的土堆?鄯州長史王昌齡到處找關于石堡城的卷宗,都沒有找到這懸崖的準確高度,只能目測?那誤差得多大。
上面有敵兵,現場去丈量自然不可能。
姓趙的司工功曹說,須得要直到懸崖的確切高度才能開始建筑施工。因為要修多高的土山,關系到打多寬的地基。沒有準確高度,萬一修上去高度不夠就白費力氣;而地基打得太寬,又太浪費人力。
這時薛崇訓一拍腦袋,樂道:“懸崖的高度交給我來辦。”
眾人都是好奇,這衛國公用什么法子去丈量高度?薛崇訓胸有成竹,立馬找來幾個木工協助。現場就有各種工匠,木匠、鐵匠、磚瓦匠啥都不缺…這不是戰場,好像施工工地一般。
薛崇訓先讓木匠用他們手里的工具做了個木頭量角器。這東西構造簡單,在薛崇訓的指點下做出來完全沒難度,只是量角器的精度可能不是十分理想。
工具弄好之后,他選了塊平地,準備好竹竿等物,便開始了工作。這時周圍的官吏將帥非常多,紛紛好奇地跑過來看稀奇,一時熱鬧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