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眾賓客迎到大門口的蔡翁是個矍鑠的老頭兒,穿著一身暗花綢緞。此時的衣服料子已不甚講究身份,商人可以穿緞子,農戶如果有那財力當然也可以穿;甚至那教坊青樓里的伶人,有的穿得更宮廷貴婦似的。
薛崇訓貴為國公,就是他身邊的張五郎也是個縣侯,公侯臨門,那蔡翁一介商賈是覺得特有面子,滿面紅光。故意提高了音量介紹給客人:“咱們鄯州的刺史衛國公薛郎,金吾衛將軍嶺南縣侯張五郎…這位娘子是隴右程節度使的侄女。”那音量是生怕左鄰右舍都聽不見似的。
商人在唐朝的地位也略遜于農戶,更別和士族相提并論了,不過唐朝立國已近百年,社會日趨穩定,商人有錢了能結交各個層面的人,其能量根本不是老實本分的普通百姓可以比擬的。
薛崇訓因有現代人的意識,對商人身份的人更無多少偏見,又見張五郎對蔡家小娘很是看重,當然就要給他面子了,對來迎接的人也客客氣氣的很是和氣。
但見人眾中有幾個金發碧眼的人,薛崇訓便笑道:“西方有句話,不是你們聽說過沒有:未來征服世界的不是帝國軍隊,而是商隊。”
“衛國公過譽,不敢當不敢當。”眾商賈被刺史這么一捧,大為受用。他們當下也是大拍馬屁,贊譽薛崇訓這刺史當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勤政愛民云云。
薛崇訓心道:老子每天無所事事,當真是勤政啊。
一行人相互吹捧著入得大門,到了廳堂之上,里面擺著壸門案、腰圓凳,大伙分高低入座,很快奴婢們便端著各色佳肴美酒進來。蔡翁輕輕一拍巴掌,便有一群衣裙單薄的胡姬魚貫而入載歌載舞好不快活。
其實薛崇訓覺得沒啥意思,除了說一些場面上的廢話和這些人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純粹是為了給張五郎的面子而來的…要說有什么期待,那便是想看看張五郎一見鐘情的小娘究竟如何美貌。可惜搞了半天都沒見著人,心道這蔡家的女兒倒是裝起大家閨秀來了,連人前都不來一趟。
酒到酣處,那蔡翁便請張五郎賦詩一首讓眾位欣賞,果然是以月亮為題。張五郎之前一直沒咋說話,估計心里就一直在默念王昌齡作的那首詩,看樣子已經背得爛熟,當下便嫻熟地背將出來。
也不知一干人等聽懂了沒有,二話不說便大加贊揚。
張五郎背詩時,薛崇訓默默地左右察看,心道:這時候說不定那蔡家小娘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張五郎。
可惜未能一飽眼福,薛崇訓覺得此行更無意味。
中秋一過,薛崇訓在軍務上作出了一些人事調整,以張五郎為守捉統率鄯州軍二十個團;其嫡系部隊飛虎團的校尉人選由鮑誠升任,李逵勇改左旅旅帥,右旅旅帥由一個叫殷辭的隊正升任。
程千里那邊也在調整部署兵力,主力南調入廊州,讓將軍李奕率劍南軍八千人留守鄯州,同時下令鄯州軍主力西調至鄯城,守備鄯州西面屏障,張五郎作為守捉也隨軍去鄯城了。
戰爭的氣息越來越重,市井間傳言廊州那邊在大量征兆民夫采石,說是要修工事。又有的說不要去伏俟城買馬了,要被當細作抓起來。
更有傳言說吐谷渾人被吐蕃教唆,起兵號稱二十萬要從石城堡那邊過來打鄯州。有的商人還對去年那次大規模入侵心有余悸,想趁早躲避戰禍;又有人出來辟謠,說鄯城以西還有幾個唐軍據點,那邊都沒動靜,不用慌張,就算打進來了,鄯城未破之前鄯州都沒有戰禍。
那些都是不明真相的百姓聽著風聲猜雨聲,反正弄不太清楚怎么回事;而薛崇訓能得到程千里那邊發來的軍報咨文,能了解得確切一些。他能知道的情報是唐軍官健主力已經翻過積石山到了吐谷渾境內,廊州河州沿邊境山脈一線都在修工事,暫時還沒有和吐蕃軍主力交鋒。
忽一日,留守鄯州的將軍李奕急匆匆來到薛崇訓的簽押房內,還沒見禮便說:“剛剛收到節度使急報,獲悉吐谷渾軍正在石堡城西線。謹防敵軍入境,請衛國公立刻向鄯城軍傳令戒嚴,邊境各哨各據點提高警惕。”
那李奕是劍南人,個子沒北方人高,長得倒是敦實,看樣子年紀也不大,頂多二十多歲的樣子。新招的這批健兒從將帥到士兵都比較年輕,除了經驗不足,倒是有個好處比較好管束,健兒的軍紀一向都很好。
薛崇訓聽罷說道:“吐谷渾人會打鄯州?是了,節度使把大軍都調到南線去了,人家自然要避實擊虛。”
李奕抱拳道:“衛國公勿憂,節度使早有預料,故留李某在此增援防務,如今鄯州邊軍加上劍南軍共計一萬二千余,比隴右道任何州郡駐軍都多,可保萬無一失。”
薛崇訓想了想這才稍微安心,當下便提筆寫了封信筆信,用漆封了差信使快馬送去鄯城給張五郎。
這天之后,薛崇訓的心情就沒有以前那么輕松了,每天睡覺的時間也少了不少,而且近兩日眼皮老是跳,搞得他心神不寧的。
張五郎剛接手鄯州軍,還沒摸熟水的深淺,更別說他第一回管那么多人,薛崇訓總覺得不太靠譜;雖然有鄯州老將陳石塘為副也許要好一些,可陳團練這家伙本身就是個不靠譜的人。要是有一個人,既有張五郎的識大體知進退,又有陳團練對鄯州軍的經驗,那就好了,可這樣的人一時上哪兒找去?
駐扎在鄯州的劍南軍將軍李奕看起來也太年輕,這廝究竟如何,薛崇訓照樣不了解。雖然有句話叫英雄自古出少年,自搞龍城的霍去病當初也很年輕,可是幾百年才能出一個霍去病呢?所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薛崇訓對那個李奕照樣不甚放心。
晚上回到內衙,薛崇訓的心情照樣不太輕松,程婷看在眼里,便問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道那些事兒和一個女人說管什么用,便強笑道:“沒事。”
程婷又問道:“我聽別人說蠻子可能會從石堡城那邊入境侵鄯州,郎君是不是擔憂戰事?”
薛崇訓哈哈笑道:“怎么可能?當初我只身縱橫吐谷渾境內毫無壓力,如今有萬余官兵在手,敵兵還沒打過來,我這就害怕起來了?”
本來以為這么說能體現出自己很牛逼,這種畸形的自尊心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不想程婷聽了并不高興,幽幽地說:“人人都說郎君對我千依百順,可你平日和我玩笑便是高興,一有什么事就瞞在心里…我對你究竟重不重要?”
薛崇訓聽罷額上起了兩道黑線,騙她還是說實話?權衡之后還是只有騙她了,按照薛崇訓的經驗,對女人就得哄,坦白從寬那是扯淡會有無盡的麻煩。當下他便正色道:“當然很重要。”
“哪里重要?你又不缺女人,論美貌我不及金城縣主,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婷的情緒有些失控,“是不是因為我是程家的人,你們要用我作為平衡的棋子?”
薛崇訓聽罷愕然,本來她說的是實話,可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呢?他沉吟片刻,抓住她的手道:“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們每日相處,你親自為我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日久生情,豈能沒有半點情義?平淡才是真,就是一塊石頭捂胸口久了也熱乎了不是,別多想了。”
程婷一聽大為受用,更是不依不撓,伸出手臂摟住薛崇訓的脖子:“那你告訴我在想什么。”
薛崇訓只得把那軍務上的憂慮說了出來,也不管程婷聽不聽得懂,不料說出來之后心里竟然好受了許多。
程婷聽罷說道:“郎君兩次救了那陳團練的性命,他如不聽張五郎節制,也太不領情了,任誰在這種情況下也應該極力維護郎君的人。五郎有了陳團練做副手,軍令應暢通無阻,鄯城有四千官兵,固守城池無礙…萬一鄯城失陷鄯州危急,叔父定然會回兵相救。郎君無須太過憂心了。”
薛崇訓在地上踱了幾步,沉吟道:“如果吐蕃聯軍大舉入寇鄯州,說不定正中程千里下懷,他正好利用鄯州牽制敵軍大股人馬,減少南線壓力,以便更加容易構筑起南線防御…”
程婷笑道:“你是當局者迷,只想著那打仗的事兒,其實這人情世故關系可大了。和打勝仗比起來,郎君的性命安危更讓叔父掛懷…你想想,要是鄯州被圍不幸城破,這事情要是傳回長安說叔父見死不救讓你陣亡了,他就是打十個大勝仗也補不回來這過失,那他還有什么盼頭?”
薛崇訓聽罷恍然道:“你這么一說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就算程千里御敵心切,可誰沒有點私心,誰不想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