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元俊之死那個案子,薛崇訓確實是各種麻煩纏身,但都是些小麻煩,他不可能因為殺了個馮元俊就要為之抵命。朝廷里那么多太平公主的人,這點事也搞不定?不論是給你講國法,還是講道德,他們總是有話說,都是些飽讀典籍詩書的人,道理多得很。誰有道理,關鍵是誰的權力大。古今同理,說不定換個時代,根本就沒有李守一那樣的人,因為儒家的義已經成了老舊的糟粕。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薛崇訓又開始讀孟子的這段話了,這段孩童就在讀的文字,意思簡單而名了,早就爛熟于他的心里。但每次讀它,都有不同的感受。
他身上有一個現代人的靈魂,給他帶來的不僅是好處,還有一個沒有信仰的靈魂,顯得有些空洞的靈魂。至于記憶里的那些知識,造槍造炮造軍艦航母?別說在古代,就是在現代,他靠自己能造出來嗎?勾兌個火藥能當軍用火藥不?再說唐朝已經有火藥用于軍事了。
刑案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讓薛崇訓難以釋懷的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間的角逐。也不知母親能不能下定決心,認同他的看法。在薛崇訓看來,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弄死李隆基才是唯一的生路。
而薛崇訓自己的羽翼離豐滿還早,不是一年半載能發展起來的,真正有實力對付太子李隆基的人,只有太平公主才夠資格。所以母親的決定,才是至關重要的。
這種感受,就像是練沙包的時候里面裝的是棉花,真是有勁沒處使。
今天早上他去了大明宮參加隔日一次的朝會,朝拜完皇帝就回來了,連太常寺都沒走一趟。那衙門在非常時期根本就不是什么要緊的地方,薛崇訓沒什么心情去管里面的事。上午回來,他就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或讀書,或悶坐苦思。
他想來想去,理了好幾遍思路,還是只有那個辦法,沒有別的路子…母親的問題怎么才能成功地除掉太子,薛崇訓的問題是怎么才能讓母親下定孤注一擲的決心。
門外的什么鳥兒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前幾日的雨已經停了,現在陽光明媚,真真是鳥語花香。薛崇訓看著門外的陽光,臨時冒出一個念頭,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便放下手里的書籍,換上靴衫鞭帽,出門喚人去叫龐二備馬車。
他帶著幾個隨從,坐車出得府門,龐二問:“郎君要去哪里?”
薛崇訓想了想,忽然想起那日在大秦寺遇到的那個歌妓,名字…那天有朦朦朧朧的小雨,蒙小雨。于是他便說道:“水云間。”
龐二應了一聲,也不多說話,很顯然去水云間自然是尋歡作樂。士大夫們出入這樣的場所并不奇怪,官府還用國家財政養著不少歌妓呢,當然換口味的時候大伙兒也常常會去民間青樓,還有胡姬酒肆里的外國女人也是深受歡迎。
馬車沿著北街向西邊走,過了一道牌坊,便是一條南北延伸的大街。沿著這條街越往北走,就越是熱鬧,因為北街頭就是安邑坊的坊門,從坊門出去就能看到東市。東市上充斥著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國的商人和貨物,每天的交易量不可估量,于是越靠近市場的地方,人口就越是密集,也越是暗藏著各種各樣的商機。
長安城的街面上真是熱鬧非常,什么新鮮玩意都能看到,甚至還有駱駝,就差沒看見大象。著裝奇異長相抽象的胡人也不少見,實際上長安城的外國人估計有上萬人,有外邦使節、商人,也有來學習典章制度等知識的人…伊斯蘭教的創始人穆罕默德就說,知識即便遠在中國,亦當往求之。
唐帝國,當八世紀初的整個世界都在文明的黑暗時代中掙扎時,她就是文明的燈塔,世界的中心,全人類向往的黃金國度。自太宗以后,唐朝的皇帝就是天可汗,同時號令無數周邊國家,大唐皇帝如要征伐不義,天可汗聯盟體系內所有國家的軍隊都要聽從征發,北庭都護府的勢力影響范圍遠達里海,甚至曾到東羅馬;許多外國國王的頭上,同時掛著唐朝皇帝冊封的官銜。儒家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朝最大可能地把理想實現了。
…安邑坊的一家青樓水云間便是開在靠近東市的地方,煙花之地,自是繁華極了。薛崇訓來到水云間門口的時候,只見那樓門口正搭著一個臺子在演參軍戲。許多過往的路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在青樓前駐足觀看,人頭攢動好不擁擠。
木搭臺子上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戴著幞頭、穿著綠衣服,叫做參軍,此人呆若木雞,傻得可以,一臉被戲弄的愚鈍模樣;另外一個穿著白袍,梳著蒼鶻,伶牙俐齒,對著“參軍”嬉笑怒罵活潑非常。白袍人手里還拿著一把“磕瓜”,一種用布條包著的錘子,專門打頭用的,聲音響但不疼,他時不時就拿著這把磕瓜往參軍的頭上打一下,被打的參軍卻傻站著哭也不是怒也不是一臉窘態,惹得大伙兒又笑了一陣。
薛崇訓看見參軍戲,不由得會心一笑,想起了府上的龐二和吉祥兩個奴仆,平常頑笑起來不就跟參軍戲一樣么?
人總是會受環境的影響,歡快的環境讓薛崇訓開朗了一些,回頭見老是板著張方臉的方俞忠正在身邊,薛崇訓便隨口開了個玩笑:“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方俞忠“啊?”了一聲,抬起頭見薛崇訓正看著自己,回過神來之后他的臉“唰”就變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伶牙俐齒的吉祥搶過話頭說道:“郎君,我喜歡肉多的女人,太瘦的要硌人。”
“哈哈…”侍衛隨從們都立刻笑出聲來。
吉祥這廝是嘩眾取寵,被人笑反而找到了存在,聲音也大了一分:“肉多,水多,騷勁足的,嘿嘿嘿!”
薛崇訓也被逗樂了,心情很好,便說道:“想玩的,自己進去選,叫鴇兒一會結帳找我一起算。”
幾個人頓時高興地跑了進去,但見方俞忠站著沒動,薛崇訓笑道:“男人嘛,有啥不好意思的?別錯過了一會拍大腿后悔。”
方俞忠低頭道:“郎君的安全最重要,我還是算了。”
“我這么大個人,就在府前不遠,沒啥好擔心的,要去便趕緊的。”薛崇訓道。
方俞忠不去,薛崇訓也不勉強,一面又半開玩笑地說道:“你在薛府的時間,只比龐二少幾年,龐二都娶了一房媳婦,我也不能虧待你,你先想好,喜歡什么樣的,我為你做主。”
方俞忠紅著臉道:“我…我先想想。”
這時薛崇訓便壞壞地尋思:這漢子不會還是處男吧?
進了樓子,已經長了魚尾紋的鴇兒便迎上來招呼,薛崇訓隨口道:“怎么稱呼你呢?”
“哎喲,郎君是第一次來?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杜姐兒就成。”杜姐兒甩著手里絲帕,動作夸張,表情豐富地說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郎君可得抓緊好風流好時光呀。”
薛崇訓穿的是平常衣服,一般平民也不認識他,這倒省去不少麻煩。他不緊不慢地抱拳道:“杜姐兒…你們這里是不是有個唱曲的,叫蒙小雨?”
杜姐兒喜道:“哈!瞧郎君儀表堂堂,舉止不凡,果真有眼光哦,蒙小雨是咱們樓里的紅人呢,唱曲還得挑人,沒風雅的粗人她還不情愿唱。”
薛崇訓笑道:“那她愿意為我唱曲么?”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嘖嘖,郎君這人材,她是一百個愿意呢…”
薛崇訓道:“我今天突然想聽《長相思,讓蒙小雨出來為我彈唱一曲罷。”
鴇兒臉色一變,犯難道:“這…小雨房里有人呢,要不您讓玉興奴侍候?玉興奴唱教坊曲最是拿手。”
薛崇訓聽罷心里略略有些失望,但他也犯不著在這種地方拿身份壓人裝筆,想了想便說道:“要是等得不久,我便喝口茶候著;要是今天她不得空閑,那我先付定金,預訂個日子再來。”
鴇兒一聽是個闊氣的主,臉色變得十分親切,但就在這時,突然樓上有個女子的聲音尖叫了一聲,隨即喊道:“媽媽,不好了,殺人啦,啊!”
大廳中的人頓時嘩然,很多坐著的客人都站起身來,伸長了脖子向樓上看,多數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思。而鴇兒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對薛崇訓道:“我得先上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您先稍等,失陪。”
四周議論紛紛變得有些吵鬧起來,方俞忠見亂糟糟的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冷冷地觀察著靠近的每一個人。
就在這時,薛崇訓突然聽見樓上那個驚慌的女子的話里有個“…蒙姐姐…”怎么怎么地,整句話沒聽清,但蒙姐姐三個字他是聽見了的,心下不由得想:該不會是蒙小雨吧?
見鴇兒正往樓上跑,薛崇訓也忙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