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那些太原王氏的族人更是羞愧難當。直到這時候,他們算是“明白”了王循為什么會出頭彈劾來俊臣——來俊臣這廝,實在是太可惡了,明明是全世界——包括武則天在內——都知道的事實,他就敢隨意扭曲,根本肆無忌憚。
太原王氏的嫡女拋棄自己溫文爾雅、家世不凡的丈夫跑去和他這個其貌不揚、市井出身的小官兒姘居在一起?這話任誰聽了,會不覺得可笑呢?
王循也愣了一下,他一向聽說過來俊臣無恥的聲名,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無恥到了這般地步,真是令他又是汗顏,又是恚懣。
武則天把目光轉向了上官婉兒。她老人家人生七十多年的時間內,經歷過無數的風風雨雨,對于很多事情都是見怪不怪了的。所以,來俊臣這番話雖然出人意料,卻沒有把她鎮住,她只是對自己身邊人的反應十分的好奇。
上官婉兒仍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頭卻別向了一邊,雖然相隔并不甚近,武則天還是能依稀看見她耳根上鮮艷的紅色,就像綻放在她頭上的兩朵鮮花一般。
武則天有點欣慰地暗暗頷首。她對于自己的身邊人一舉一動都十分注意。若是在如今這樣的場合之下,上官婉兒尚能絲毫都不變色的話,素來多疑的她難免會懷疑上官婉兒此人城府的深度,從而懷疑她平日里的忠心。待得看見上官婉兒羞赧的樣子,她終于感覺到,這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并不值得自己過度的防范。
重新把目光移向跪在下面的王循和來俊臣,武則天輕輕地問道:“段簡何在?”
不一會,下面的人群中走出一個頭戴幞頭,身著淺綠色官服的男子來。這男子約莫三十歲上下的樣子,樣貌十分的俊秀,身材舒展,看起來別有男兒的風韻。來到來俊臣的身后,這男子跪了下來,道:“臣太常寺協律卿段簡叩見吾皇!”
“方才王循和來俊臣二卿在同一件事上各執一端,來愛卿說,你可以為他作證,你來說說,事實可像來愛卿所言?”
所有的目光頓時聚焦到了段簡身上,而段簡頓時陷入兩難之中。
要知道,段簡終究也是世家文臣出身,以前把一雙妻妾讓給來俊臣,已經被幾乎所有人鄙視了。這些日子以來,他不論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鄙視的目光。至于他“慷慨讓妻”的名聲,更是廣為流傳,不僅官場上的人個個知曉,就是那酒肆茶寮之中那些好事之徒,也大多把他當作最好的談資,對他的“義舉”大加褒貶。
可以說,為了這件事情,段簡已經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有時候,在電花火石的一瞬間,他會想像個男人一樣,拔出長劍去找來俊臣拼命,然后對著所有鄙視他的人大聲喊:“你們都看見了,我不是孬種!”
可是,每一次,這樣的念頭都只是一閃而過而已,并不能在他的心頭停駐多久。作為一個已經被嚴格的教育磨去棱角的好青年,他不可能做出任何偏激的事情來,他甚至都不會也不敢對當面嘲笑他的表示出絲毫的不滿,更不要說和來俊臣這樣的兇寮對抗了。
現在,又輪到他做選擇題的時候了。
選擇王循,也許可以讓大家改變一點看法,如果這次沒事的話,說不定還能吹噓一下自己當日是如何抱著寒心的意志忍受胯下之辱的。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明天就進入麗景門的詔獄,去享受來俊臣的“求破家”“反是實”之類的酷刑。
選擇來俊臣,性命應該是能保住的。以后想要在這官場內,甚至神都城內混下去就成為了不可能。就算是來俊臣身邊的人,也沒有辦法不鄙視一個完全沒有任何男子氣的男人。整個神都城必將以和他段簡相處為恥。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隱姓埋名,找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聽著身邊人對自己的嘲笑,甚至還要附和幾聲,就這樣度完后半生。
兩條路都注定了他悲慘的命運,但他必須作出選擇。
“啟,啟奏陛下。方才合宮縣尉來俊臣所言,皆,皆是——”段簡能感覺到自己心臟極其猛烈的跳動,一向風度翩翩,談吐風雅的他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嗯——”就在此時,來俊臣回過頭來,給了段簡一個陰森森的眼神。
段簡嚇了一跳,腦海里僅存的一點掙扎頓時煙消云散,他心中只留下了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我不要落在這個魔頭的手上!”
“來俊臣所言,皆是實情!”段簡低下頭,緊閉上眼睛,一口氣喝道。這幾個字說完,他像是虛脫了一般,頓時趴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有身體上的那種小小的起伏還在提醒著大家,此人還活著。
也不知是第幾次,大殿之內再次發出一陣轟然之聲。
雖然,這朝堂里面的很多人若是遇上段簡一樣的事情,也會做出段簡一樣的抉擇,但這并不影響此刻他們對段簡的極度鄙夷。甚至,越是膽怯,越是無能的人就越是需要通過嘲笑別人來掩蓋自己的懦弱。
很久,自從武則天踐祚以來,朝堂之上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屢次失控了。嘲笑過后,眾人又紛紛把目光投向了王循和武則天。大家都在等著王循的反擊和武則天的裁決。
其實,大家都知道,單是這件事情,即使坐實了,也無法除掉來俊臣,甚至都很難把他從合宮縣尉的位置上拉下來。想當初,憑著來俊臣貪污受賄的數字,都足夠他死好幾次的了,武則天卻只是將他削職而已,并且在短短的幾個月后又重新起用。如今這件事情,比起當初的大罪來,簡直微不足道,自然不可能讓他受到實質性的傷害。
聽見段簡的話,王循臉上綻出了一種憤怒的緋紅。在這一刻,他下定決心,自己的妹妹以后即使是出家為尼或者是一輩子跟隨在他的身邊,都不能讓她回到段簡的身邊。這樣的男人是沒有救藥的,他今天可以出賣妻子第一次,明天就可以出賣第二、第三次…
“陛下!”
隨著王循的一聲斷喝,大殿內嘈雜的聲音很快消散,只有“嗡嗡”的回音兀自在空氣中飄蕩。
“微臣這里有一份臣妹親筆手書的控訴狀,控訴來俊臣強搶人妻的罪行!”說著,王循從懷里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紙來,高高舉過頭頂。不到關鍵時刻,他不會拿出這件物什來,因為一旦他的妹妹把因為這種事情把狀告到了御前,不管有理沒理,名聲是好不了了。以后除非遇見那種根本不把天下的流言蜚語當回事的男人,想要再結良緣,實在是難之又難。
這份狀紙是王氏主動寫了交給王循的。而且她囑咐王循,一定要遞交上去,言語之間,有著一種對于風言風語視若等閑的從容。這讓王循很是摸不著頭腦,他很難相信一向注重臉面的妹妹為何會在這倏忽之間生出如斯豁達,但他還是收下了訴狀。
武則天從宦者的手中接過訴狀,看了一陣,武則天隨手將它往輕輕舉起。上官婉兒會意,走過去接了過來。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夫妻之間各執一詞,朕也無法決斷。不過,看起來你們夫婦之間的情誼已經是走到盡頭了,這樣吧,朕今日便做主,讓段簡、來俊臣和王氏分別和離。以后,爾等二人不得再糾纏王氏,爾等可明白了?”
“明白了?”對于武則天的和稀泥,段簡和來俊臣有著不同的心思,卻都只能低下頭去表示自己的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