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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56)偶遇

  田岫走出酒肆的時候,外面已經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絲。

  她坐騎的鞍橋邊疊放著一件雨衣,但她并沒有拿出來披上。她現在的心緒極其紛亂,根本顧不上其它。

  她一時也不想馬上回去衙門,索性牽著馬,順著街道慢慢地走。

  雨中的城市很安靜。沒有馬蹄鐵磕在青條石上的咔噠聲,沒有車軸轉動時酸耳的吱嘎聲,沒有小販們沿街叫賣的長短吆喝,甚至沒有公雞不安分的啼鳴和野狗的吠叫,往日里永遠是喧囂和忙碌的上京城,現在看起來卻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汪少卿臨走時說的話擲地有聲,令她在驚訝之余,連替自己辯解都做不到。她也不想辯解。她是在江南做過幾年觀風使,但這個觀風使的全稱是“江南路行州觀風使”,和別人以為的“在江南作觀風使”根本就是兩回事。行州,也許都沒多少人聽說過這個地名,能夠比較確定地指出這個地方屬于江南路管轄的人肯定更少。田岫能肯定,十個聽說過行州的人,至少有九個說不清楚它到底是在哪個方向,更不要說教他們來說一說行州的大致情形了一一他們絕對說不上來!沒有到過行州的人,永遠都想象不到那是個怎么樣的兇險之地!當初她上任的時候,在路上就跋山涉水走了五十天,第一眼看見行州城,她委屈得直掉眼淚,心里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辭官回家…行州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她在那里呆了好幾年,給它的評價只能是一個字:窮!行州治下有十縣,沒有一個縣超出了三千戶,全部都是官員們不愿意去的下縣;除了州府所在的方平縣有兩千多戶人家以外,其他的縣一般只有幾百千余戶。人口稀少、物寡產薄、地形險惡,這就是她這個“江南觀風使”呆了五年另十個月的行州!

  汪少卿說她是書生意氣,還指責她空背著觀風使的名義卻不去觀察民風,她也不愿意去糾正。自從高宗末年俞基辭相之后出任荊湖路觀風使開始,還有幾個觀風使能真正做到“巡查地方、安撫民情、存撫孤弱”?這個官職其實就是對官員的一種變相貶諦。她之所以會被朝廷派任行州觀風使,就是因為她在《青山稿》提出了一些“荒唐謬論”,被人所惡,才被發配過去吃苦的。

  她真的是去吃苦的。她不單是去吃苦,還要受人欺負。行州有幾個縣的官員長年累月都不到任,衙門里的書吏差役混同著無賴惡霸,把地方上攪得烏煙瘴氣。有一回,她在兆山縣歇腳時,稍稍地向店家打聽了一下當地的民風民情,半夜里就有人隔著門向她發下狠話,警告她管束住自己的嘴,不該問的別問,不當說的別說,不然的話,須知山高皇帝遠,林深不留行;在大寬縣,有人把一把青銅匕插在她的門上,告誡她不要去打聽官府憑什么在東元十九年就要征收東元三十三年的稅;下余縣城的青鹽每斤賣到一百文,比別處高出近倍,百姓連鹽都吃不起,做飯時只能用苦石,而衙門里差役的婆娘卻都穿著綢子做的衣裙。她氣憤地寫了公文去行州府揭發,換來的卻是行州府的申飭:觀風使觀的是民情,你去操心公門中人的家眷做什么!把她氣得兩眼直發黑!她也只能氣得兩眼發黑。除此以外,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她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觀風使而已,沒有臨機處置地方事務的權利,看見不平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成公文,發去上京,遞到朝廷。但這些公文最后的結果都是石沉大海…

  她不止是被上司刁難,受同僚排擠,遭鼠輩陷害,還差點被畜生害去性命。去年歲末,她從京中返回行州途中,在下余境內撞見一頭餓急了的猛虎。要不是她當時狠下心舍棄了坐騎,砍斷馬腿把那匹牲靈喂了餓虎,她多半就會死在那座荒山上…

  不過,對她而言,在行州的這幾年并不全是壞事,至少她自己就覺得,這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這些磨難讓她更快地成熟起來!假如說五六年前的她還是一把出鞘的利劍的話,那么這把劍如今已然是寒光四射。如今的她不會再象剛剛被貶斥的時候那樣彷徨與無助了;現在的她有決心有信心也有恒心去做一些事情一一比如說出任專利司的司曹…

  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做上的事情,田岫的心情一下就舒展開來。汪少卿的話才真正是書生之見!那些在別人的名下寄名的人,還有那些同意別人寄名的人,他們都是國之蛀蟲!井蛙不可語天,夏蟲不可語冰,大家各自所持不同,她不屑與汪少卿爭論!

  不過,汪少卿似乎并不象是個蛀蟲吧?

  她又有些猶豫了…

  她現在已經走過了幾條坊街,前面已經遙遙地能夠看見皇城前的高大牌坊了。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別號。

  是李哲。他和幾個人正站在街邊大聲地交談著,一個個臉上紅光滿面,看來都喝了不少的酒。

  李哲是她父親的得意門生,但之前兩個人并不認識。李哲向她父親請教學問的那段時間,她正在京城跟隨著李穆學習算術,因此田岫對這個人一點都不熟悉。不過,因為李哲與李穆的關系很好,同時又很受南陽的看重,愛屋及烏,她對他也有一些好感,有兩回李哲設宴邀請,她也是欣然赴約了的。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對這個人的看法有了很大的變化,重陽節前李哲的邀約,便被她婉言謝絕了…

  李哲身邊還有幾個人,田岫也差不多都認識,都是京城里有名的讀書人。只有一個人她看著比較眼生。

  “這位是河北名士,絳州裴燾裴廣之。”李哲連忙給她做介紹。

  田岫沒聽說過這位河北的名士,但還是和裴燾客氣了兩句。

  李哲向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到一邊去說話一一他有話不想當著眾人的面說。

  田岫假裝沒看見,繼續向裴燾打聽他老師宋灌的近況,聽說老先生如今也在京里,她不禁高興起來。宋老先生是楚辭大家,恰好她也認識那么一個精研楚辭的人,要不,攛掇著南陽出面,讓這兩個人見上一面?

  李哲好不容易瞅見個機會,插嘴說:“青山,宋老先生在湯老相國府里,你想見他的話,我,我…我和廣之都能幫你引薦。”

  他都這樣說了,田岫也不好再對他視而不見了,只好笑著點頭:“最近衙門里的事情太多,還要再等一段時間。”她又問裴燾,“老先生不會很快就走吧?”

  “暫時不會的。老師已經答應老相國,等老相國向朝廷乞骸骨之后,兩個人到時候再結伴一同回去。”裴燾很得體地說。

  李哲說:“明天就有機會!明天濟南王在王府里設宴,也請了宋老先生的,你要是有空,我們一同過去。一一明天百官休沐,你沒什么別的事吧?”

  田岫馬上說:“明天不行。我早就答應了南陽公主,要去她莊子里陪她的。”

  李哲很失望地看著她。

  田岫生怕他再說出什么別的話來,比如陪她去見南陽什么的,連忙說:“我衙門里還有事,先走一步!一一廣之兄,諸位,我先去了!”說完胡亂地抹了抹馬背鞍橋上的雨水,翻身騎上去,拱了拱手就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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