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商成神色鎮定似是胸有成竹,陳璞也就不再勸了。但她還是憂心忡忡地叮囑說:“你總是要當心一些才好。畢竟楊烈火在軍中威崇望高,澧源大營里小一半的將校都是他的故友舊部,要是你與他起了爭執沖突,他們人多勢重的,就怕你要吃虧…”
商成一聽便知道她根本沒瞧出其中的端倪,忍不住哈哈一笑。楊度敢找幫手,就不怕他突然撒手不玩了?他要是不玩了,他自己倒是沒什么損失,左右還是養病而已,只不過要多花點心思看看怎么才能避開京城里亂七八糟的局面。可他一旦不玩了,楊度退出軍旅的事情差不多就要進入倒計時,再不然就得拋開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去幫著蕭堅打贏南征這一仗。楊度肯這樣做么?顯然不可能。拿自己的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楊度能豁出自己的臉面?耗神費力幫別人掙功業,跟隨他的那些將領們又能答應?再說,這事本來就是兩個人配合著做戲,各取所需罷了,也不用分出什么勝負高低;頂多就是比較一下誰吃的蒼蠅更少…但陳璞把話說得透徹,雖然見地淺薄,但言辭話語全是出于一片至誠,處處都是在為他思慮盤算,不由得覺得心中滾燙火熱。他收起笑容,張嘴想說點什么,可又覺得什么話都無從說起,最后一臉肅穆重重地點了點頭。
陳璞看他接受了自己的勸告,也覺得很欣慰。她高興地說:“其實我也知道,你和楊老將軍都是我朝名將,軍中柱石般人物,不僅智謀手段為常人所難以企及,胸中坎壑與容人氣量更是非同尋常,哪里還需要旁人來調撥提醒?所以我這番話也是白說的。”
與蕭楊比肩,成為軍中柱石,都是商成的理想。但他捫心自問,十數年之內絕無這種可能,所以他把陳璞的話看成是對他的肯定與激勵。不過,面對這番激勵的成分遠遠過肯定的話語,他依然很激動。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面對他的種種努力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哪怕它的本質可能只是幾句恭維話,也依舊使他感到自豪與驕傲 他努力克制著自己胸膛里翻滾的浪潮,嚴肅而平靜地看著她,說:“我記下了。”
陳璞笑著拍拍手,道:“哎,光顧著說話,都忘記一件真正的大事。我今天來,除了致謝,還想邀你到我府里作客。”停了一停,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今晚我在府里宴請我的老師定一先生,想邀你作陪。”
“定一先生?就是長安李穆?”商成驚訝地問。
陳璞點點頭。定一先生名滿天下,商成肯定也有所耳聞,所以她并不覺得驚奇。
商成笑起來,說:“我剛才還見過他。”他就把在太白樓的事情講了一遍,又說,“就是你今天不來邀約我,說不定我改天也要去找他。”
“你找定一先生有什么事?”陳璞好奇地問。難不成商成還有算術或者天文上的學問要向定一先生請教?她可不相信。
“找他打聽一個人。”
“打聽誰?”
“田青山這個人,你聽說過沒有?”商成問道。他那年在燕州的一家肆里買過一本《青山稿》,雖然不久就把給弄丟了,但里面的很多文章段落都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教人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在他看來,盡管《青山稿》里的許多觀點與這個時代的主流思想相左右,也沒有徹底地脫出時代的局限,可毫無疑問,它們都透露出很強的前瞻性,也具備一定的指導性,某些想法甚至具有現實的執行性。他當時很想結識這本的作者田青山,可惜一直沒能如愿以償。后來他的事情漸漸繁多起來,每天忙忙碌碌的,就很難再記起這樁事;久而久之,他都快把田青山與《青山稿》忘到腦后了。要不是今天偶然在太白樓里遇見李穆,又從李穆聯想到那一晚濟南王曾經提起過田青山,說不定就真的忘了…
陳璞聽商成說完《青山稿》這一段不算陳年的舊事,就說:“青山今天晚上也在的。你可以隨便請教本上的問題。”又笑吟吟地說道,“我那里就有《青山稿》,回頭送你一本,還可以教青山幫你在上題個名。”
題名不題名的,商成不大在乎;請教什么的更是說不上。他只是單純地想結識一下這個人。他想,一個能跳出時代的局限把眼光放到那么廣闊的天地的人,必然有其獨特之處。能與這樣的人結識,至少也能開闊自己的眼界與思想。
現在已經快到申正時牌,說不定客人都已經到了她府上。好在她姐南陽也在她的府里,倒是不用擔心客人上門主人卻偏偏不在家的尷尬事。既然商成答應出席作陪,陳璞和他就不再耽擱了,便帶著兩三個侍衛一道去陳璞的長沙公主府。
應伯府在內城的西北,陳璞的公主府邸卻在內城的東北角,走城外要繞過內外苑和大慶宮,不僅路途比向南繞過皇城再轉向東北多出兩三倍,道路還不好,所以兩個人就走的內城。
路過大理寺少卿彭渠的府邸時,陳璞突然說起一件事。她問商成:“今天是戶誦,早上崇政殿大朝時生的事,你聽說沒有?”
商成搖了搖頭。他有點莫名其妙。他的熟人里就只有真薌和薛尋能參加戶誦大朝,卻各自有事難得碰面一回;自己又在“養病”,能去哪里打聽朝堂上的事?何況他還是軍中將領,跑去文官的事情里亂摻合,不是自己找沒趣么?但他也留意到彭府已經摘了匾額,門外的牌樓也被撕了字號,顯然是彭渠出了什么事受到朝廷的懲罰。
陳璞偏過頭望了彭府一眼,說:“今天的大朝議上,戶部還沒公布今年的國庫收支細帳,御史臺就先朝這個彭渠了難…”
“因為什么事?”商成好奇地問。
“說是彭渠私自把一塊十畝方圓的水塘圈進自家的府邸。一一他僭越逾制”
商成咧了下嘴。僭越逾制,這可是不得了的大罪,彭渠這個大理寺少卿算是做到頭了,現在就看朝廷是想輕罰還是重判;輕罰就是去戍邊或者到瓊州島上釣魚,重判的話少說也得剝職為民永不敘用。可這怪誰。誰叫他沒事干跑來砌墻呢?
他正在暗暗好笑彭渠貪心惹來大災禍,陳璞又說:
“御史臺還提出衙門封備卷宗和公文交接底抄,申明三日前就已經把彭渠僭越逾制的事移文到門下,被副相董銓暗中指使門下給事中丁覺扣下公文不,并將此事秘密地知會了彭渠,教彭渠連夜拆墻毀滅證據…”
商成被驚得目瞪口呆。因為太過吃驚,他甚至都沒聽清楚陳璞接下來說的話。
董銓完了北進派大勢已去,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如何茍延殘喘以待他日。
不過,他只是吃驚董銓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這種小事情上栽了個大跟頭。至于北進派轟然倒臺與南進派把持朝堂,這件事與他關系不大。就是他早前對王義說過的那句話,哪個文官敢朝軍旅里亂伸手,眼前彭渠的下場就是差不多的榜樣,到時候流徙三千里都是輕的。
他同時也很佩服陳璞。蕭堅,楊度,還有他自己,他們這些上柱國,一個個都在使出渾身解數,拼命想從京城這個大泥潭里朝岸上爬,她卻能把董銓即將倒臺的大事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渾然沒有察覺這事會產生怎么樣的震蕩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只憑這份天生的鎮定沉著,朝廷也該給她上柱國。唉,所以說有一得則必有一失,長沙公主雖然反應慢點,但卻比別人少操不知道多少的心…
他們趕到長沙公主府時,今晚宴會的正賓李穆早就到了。不出商成的料想,李穆的那個學生,閭右田岫,果然也是隨著他一道過來作客。
在路上時商成已經聽陳璞說過,她和她姐南陽以及田岫,其實并不能真正算是李穆的弟子。她和南陽在七八歲時曾經跟隨李穆學過兩年的算術,喊一聲老師還有點道理,田岫則全是因為李穆年長一輩才自謙為弟子。陳璞還說,她們姐妹與田岫才是真正的同門,三個人都是拜在大儒田望的門下讀。
商成還向她打聽田青山的事。但陳璞言辭閃爍不愿多談,只說等見了面自然就給他們紹介。
因為今天邀約的客人都不是外人,所以陳璞就把宴席安排在了中庭的暖廳。他們走到中庭時,南陽和李穆以及田岫都走出偏室來迎接。
南陽知道陳璞是去向商成致謝并順道邀約他來作陪,所以心里早就預作了準備,再三叮囑警告自己,見了先生的面千萬千萬不能失禮。因此看見妹妹和商成一前一后地轉過月洞門走進庭院,她還勉強把握得住,朝商成拱手一禮,張開嘴想尊商成的封爵,嗓子卻驀地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連一絲的聲音都不出來…
商成略略躬身還她一禮,笑著說:“公主,晚上好。”又朝李穆一禮。“李先生,咱們又見面了。”再向田岫一禮。“田大人。”
借著暖廳飛檐下懸掛的數盞大燈籠,李穆和田岫把商成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竟然是他他們倆驚詫得差點都就忘記作禮。他們倆晌午時在朋友的宴席上還談論過商成,因為商成說過,他多年來到處巡查抓捕那個什么女匪,他們就以為他是燕山衛的一個衙門中追兇緝盜的捕快大頭目。因此剛才南陽告訴他們說,今晚宴席間還有一位從燕山回京的上柱國應縣伯,他們根本就想不到客人竟然會是商成…
與李穆田岫見過禮,商成抬頭看了看,后廳里似乎再沒什么旁人,就拿眼睛看陳璞:你說要幫我介紹與田青山認識,人在哪里?
陳璞卻恍若沒看見他詢問的眼神,一頭招呼客人都進暖廳,一頭叫過管事小聲查問宴席置辦得如何,聽說酒饌都預備妥當隨時都可以開席,就笑吟吟地挽著她姐的胳膊領著大家進暖廳。
暖廳里已經擺上五張條案。李穆曾做過太學教授,也教過南陽和長沙算術,因此謙遜了兩句就坐了座。商成就坐了次案。南陽不吭聲就坐在他的下;陳璞不好當著人糾正她姐的失禮,只好拉著田岫一同在主座相陪。幸好在李穆眼里,她們姐妹倆與田岫一樣,都是自己的弟子,所以也不太留意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至于商成,他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種規矩。就算知道他也沒心思理會一一他正轉著頭到處找田青山。
可暖廳里除了他們主賓五個和幾個丫鬟使女,再沒一個旁人;條案也只有五張。他有點納悶,不知道陳璞到底是不是拿著田青山作誘餌,哄騙著自己來當個陪客。看李穆低著頭斯條慢理地整理衣襟袖角,就輕聲問道:“定一先生,我有個事情想找你打聽一下。”
李穆停下手頭用來磨捱時間的碎活,面帶笑容說道:“應伯客氣了。一一請說。”
“我聽說你這回應朝廷征召回京,并不是單獨上的路。青山先生是不是與你一同返回京城的?”
李穆眼睛里閃過一抹詫異的光芒,目光先望向了田岫。田岫的神情比他還驚訝,愕然地望著商成。南陽不明白商成突然問起田青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瞪著一雙迷惑的大眼睛,先瞅瞅商成再瞄瞄田岫然后再看看商成。惟獨陳璞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仿佛老僧參禪一般寧神正坐,就是兩邊嘴角不停地彎起再也藏不住笑容。也就是那么一剎那李穆便收回了目光,望著商成緩緩點頭,頷說道:“確乎如此。”
商成高興地說:“那我能不能拜托先生一樁事?”
“應伯但說無妨。”
他這樣說,商成登時大喜過望。陳璞是靠不住的,可李穆不一樣。看看別人定一先生的笑容是多么地從容,聽聽人家定一先生說話是多么地雅致,別的不說,單是這份氣度修養,就知道人家是位真正的方直君子。他笑著說:“是這樣,昔日在燕山時,我曾有幸拜讀過青山先生的幾篇文章,教益極深,也很有感觸,當時就想與青山先生結交一番。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到處打聽他的下落,可惜總是沒個準確實信,不禁引以為生平的最大憾事。這回可是遇巧了,定一先生竟與青山先生結伴返回上京是這,不知道先生幾時有空,能不能把青山先生與我介紹認識一下?”
李穆神情古怪地把他上下打量了兩眼,點頭沉吟著說道:“幫你們介紹一番,倒是小事一樁…”
商成立刻表態說:“先生若有為難之處,直說就是。”他本來想說自己在張樸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輕輕松松就能替李穆謀劃個好職務,想了想,覺得這樣做似乎有點過于市儈,就說道,“假如定一先生為難,那就不必引介,只消告訴我青山先生的住所,我自己去找他。”
李穆的口氣一滯,張著眼睛把他看了再看,忍不住苦笑著搖頭說:“這個…嗯,應伯果然是性情中人,這做事也,也…做事也是豪邁非常。”少停再點頭說道,“由此,也足見應伯的一片赤誠之心。”說著就抬起頭說道,“青山先生,這位商公仰慕你已久,你還不現身出來與商公一晤?商公誠心求教,你卻藏蹤匿跡,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啊。”說完就哈哈大笑。
商成張大著嘴巴,呆著眼睛直望著從座上站起來朝自己施禮的田岫。這就是田青山?就是那個寫《青山稿》的田青山?這,這怎么可能?
陳璞是再也撐不住了,捏著拳頭別過頭去笑得肩膀亂搖。她從聽到商成說起《青山稿》,就一直等著眼前這一幕。好看著商成目瞪口呆的模樣,真真不虧她咬牙苦苦忍著不把實情告訴他 自從看見商成,南陽就有點魂不守舍,對商成向李穆打聽田青山的事也是不大關心,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們說話。她不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關心,更不覺事情有什么好笑一一先生靜則如蛟龍深掩荒沼,動則似鯤鵬翱翔九天,不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又有什么不得了?看著妹妹笑得前仰后合都在抹眼淚水了,她真是很不高興一一她不敢去指責老師。但她不能在暖廳上落妹妹的顏面,所以就低下頭輕聲說道:“先生,一一青山是田平的別號。”
商成終于是反應過來。閭右田岫,表字平,別號青山…
看田岫被李穆和陳璞笑得滿臉通紅,他也很不好意思,連忙站起來還禮,說道:“真是抱歉,抱歉一直以來我向別人打聽青山先生的下落…”他見田岫聽到“青山先生”四個字眉頭就是一皺,連忙改口說,“我找人打聽你的下落…”這下田岫的眉頭皺得更緊。她被李穆和陳璞笑得臉上都有幾分慍色了。商成自己都聽著別扭,只好囫圇跳過這一段,說,“…他們都沒告訴我,告訴我…”他說不下去了。他估計,要是他敢說出沒人告訴他青山先生是個女子這樣的話,田岫說不定就要拂袖而去。可這道歉的話該怎么說呢?嗨,要是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田青山是個女的,哪怕打死他也不會四處去打聽 好在這時候酒菜送上來了。
商成二話不說,先取了一瓶燕山霍氏的精制白酒,向田岫長揖一禮,真心實意地道歉說:“實在是對不起。”說完就揭了陶瓶泥封,不理陳璞的呵斥阻止就仰了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又向田岫一禮,這才坐下來。
這種精制白酒一瓶就是一斤,哪怕他的酒量不錯,一口氣喝個底朝天也是覺得頭暈目眩,瞪著眼睛使勁摔了幾下頭,還是覺得眼前的物事有點模糊晃蕩。
陳璞急了,搶過來先責備他:“你喝不得酒還喝”又說她姐,“你怎么不攔住他?”再對田岫說:“你在做什么?大將軍為國征戰出入沙場,身上有多處在戰場上留下來的痼疾,大夫反復交代不能飲酒他的眼疾最忌的就是酒”她和南陽與田岫年歲相當,是從小玩到大的青梅之交,所以彼此說話并無忌諱。
商成的名聲不彰,出了燕山知道他認識他的人極少。就是南陽也僅僅是知道他做了兩年的燕山假督,至于他在燕山做了些什么事,基本上是一無所知。李穆和田岫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還是從南陽聽說了商成的一些事。他們還以為商成能進上柱國授應縣伯,一方面是因為當初搭救過陳璞,另一方面多半是因為這人言辭討喜一語得識遂為倖臣,而且商成上來就揣著明白裝糊涂,口口聲聲說什么仰慕田青山…這些都難免教他們在心里小看和鄙夷,只是礙于情面,不在臉上表露出來而已。現在突然聽陳璞說這是位國家柱石,齊齊都嚇了一大跳。田岫小聲辯解了一句,陳璞的眼睛當時就瞪圓了:
“孫復?他在商燕山面前算個屁”
她的話很粗俗,一點都不合她長沙公主的身份。可就是這粗俗的市井俚語,登時彰顯出商成的身份。孫仲山一戰聞名天下,在這位上柱國居然什么都算不上,這商燕山的身份地位如何便可想而知。至于商成聲稀名薄,在李穆和田岫眼里并不算什么。他們倆都是飽讀詩的人,有經歷更有見地,都知曉“因時趁勢方能使英雄成名”的道理。李穆先過來仔細地告禮賠罪,田岫更是端了一盞果釀也是一飲而盡一一她可不敢學著商成一喝就是一瓶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