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6)梁風(二)
過了王義所指的那條小巷,迎面是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冬日晝短,不過是酉正時分,沉沉的暮色卻漸漸地籠罩上來。路口的左右兩邊也是能過馬車的寧靜幽深小巷,此刻前后遠近的人家大都已經關門閉戶,寬寬窄窄的木門木墻在昏黯的暮色里接壁連綿漸去漸遠,似乎根本就沒有盡頭。空氣里繚繞著一股淡淡的炊煙余息。身旁的木墻瓦房里有男人在說話,咕咕噥噥地也聽不清楚;有個女人在屋后應了一聲,似乎是在應和他的話。右邊小巷的遠處又出來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晾著嗓子喊了一聲,兩個反穿著羊皮夾襖的半大小子不知道從哪里一頭鉆出來,答應著從兩個人面前慌慌張張地跑過去;一只吃得油光水滑的黑狗跟在兩個娃娃的腳前腳后,撒著歡地來回追逐跳躍…
商成還是沒看見哪里有什么畫樓雕閣。漫說是烏楹青階的酒肆或者是粉墻涂椒的飛甍,就是挑出來的酒飯旗幡也沒見一面。他疑惑著正想發問,就看見王義跳下馬,對面巷首的一間屋里也走出來兩個人。
商成也跟著下馬了。他現在才看清楚,原來那倆人出來的地方是個車馬店,只是沒挑出買賣幌子,所以乍一望過去根本瞧不出個究竟。現下一溜的十幾間敞房大屋里已經停著不少的馬匹絡車,還有人借著壁龕里的油燈光亮在給轅馬布草敷料。
那倆人大約是認識王義,遠遠地朝他拱手作禮,走近也不言語,一個人便樂呵呵地把韁繩鞭子都接過去。王義伸手在馬背鞍韉上掛著的大褡褳掏了一把銅錢,也不數,全塞到那人手里,轉過頭想招呼商成一聲,卻看見商成兩手空空一臉尷尬地望著自己。
他再掏了把銅錢過去交給商成,順口問了一句:“你這毛病還沒改?”
商成把錢給了替自己牽馬的伙計,說:“不是你說要請客么?”
“上次在燕州你說請客,最后也是我掏的錢。”
“不記得了。”商成面不改色地說道。他隨著王義朝巷子里走。這條巷與其他的巷子也沒區分,都是高矮參差的木門板房,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再走出一段,就看見前面道旁邊一片黢黢綽綽中一左一右的房檐下掛著兩盞燈籠。燈籠不大,可在悄無聲息彌漫起來的夜色中,燈籠里搖曳蠟火映出的兩團黃光就異常地醒目。燈籠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顏楷字一一“梁風”。
“就是這里。”王義說。
也不知道那間車馬行里是用了什么手段,兩盞燈籠下已經站了人,遠遠地看見他們就迎過來。這兩個都是女人,光影昏暗也瞧不出仔細的姿容顏色,近前先避到側邊垂首襝衽問好:“毅公來了。”聲音又綿又低,仿佛有人在耳畔邊絲絲竊語,偏偏又能聽得清清楚楚,登時便教人心生好感。
“新林軒沒有人吧?”王義問。
“沒。”領頭的女子低著頭低低的聲音說。
王義微笑點頭也不言聲,就手一擺引著商成踅進兩盞燈籠之間的小徑,說:“這梁風是京城里最好的大宴酒饌所在。論說起整飭精細菜肴上的本事,就是宮城大內也多有比如。先帝在時,就經常微服與一眾親近大臣在這里燕飲。一一纖娘子,我說的是也不是?”兩個低頭碎步地跟著旁邊的女人中的一個輕輕地答應一聲“是”,然后就沒了下文。
聽她回答得如此簡單,絲毫沒有尋常酒肆館舍里招攬客人的熱情與聒噪,商成忍不住就回頭打量了那女子一眼。借著小徑兩壁上挑起的燈籠黃光,他這才看清楚,原來這纖娘子背后跟著的是個剛剛抽條的小女娃一一多半就是纖娘子的丫鬟使女。纖娘子的歲數商成瞧不大出來,三十朝上是有的,但過沒過四十就說不清楚。
這夾壁小徑并不深,不一時就走到頭,一個不起眼的小院門隱在影影綽綽的一帶棗李桃杏雜樹間。這院子里的方圓遠近大約極其寬闊,清幽絲竹似斷似續縹縹緲緲,凝神傾聽也難辨其蹤跡,偶有一聲云牌脆響,更是游游蕩蕩不知其始終。這里地方廣大,既沒有什么黃磚碧瓦的舛互飛甍,也不見什么纏欄繞楯的疊樓層閣,檐懸黃燈桿挑紙籠,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團團光暈中,只有一簇簇遠塵境舒煩煩跼的崇曠精舍間次錯陳。王義在這里是輕車熟路,帶著商成拐彎轉角地去什么新林軒,邊走邊說道:
“這里是京師第一等的地方所在。名字也是有來歷的,出自詩經…”
商成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還以為這梁風是個人名,卻不知道還有這么大的來頭。可他不是沒看過,十五國風,從來沒聽過有什么。
“…戰國時魏國又名梁國,詩經里的魏風也有稱梁風。”王義繼續說道,“因為這處地方早前的主人覺得以作店招實在是太過招搖,所以才改用‘梁風’。”
商成咧了下嘴。招牌叫做“梁風”就不招搖?王義都說了,梁風就是魏風。不過這家主人也真是個有意思的人。的國風篇里都是些民歌,記事鋪敘用辭質樸無華,與“雅”毫不沾邊。這個酒肆卻是處處別出心裁雅致到了極處,偏偏卻起了個不算雅的店名招牌,可見是深得國風篇“大俗實雅”手法的精髓…
王義呵呵一笑。他與商成彼此熟捻,知道商成喜歡開玩笑,也不以為意。兩個女子也是低著頭輕輕一笑。笑聲不大,恰恰能教商成聽得真切;笑聲誠摯,顯然是內心有感而發;淺笑輒止,正好勾起人說話的想法…
王義正想順著商成的話題說上幾句,后面疾步趕上來一個人,擦身而過時稍微掃了幾個人一眼,便一頭踅進前面的一處院落,旋即又鉆出來,問道:“顯德,是你?”
“少泉兄,”王義向那人拱了拱手,笑道,“你趕路如此匆忙,一一我怕你有什么萬急公務,就沒叫住你。”
說話間那人已經走過來,執著王義的手笑道:“瞧我這眼神,剛才過來還在念叨,怎么這人長得與顯德一般無二,回頭必要告訴你一聲。半天真的是你。”又問道,“你不是在嵐鎮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回來兩三天了。”王義也笑,說,“是回來述職的。其實就是回來挨罵的。在兵部受了兩天的訓斥,又在宰相公廨罰站半天,一時就顧不上去找你。”
那個表字少泉的人年紀大約和王義相當,聽王義說的凄苦,無所謂地一笑,說:“兵部那幾位尚書侍郎也就是那般模樣,拿根雞毛就當令箭,有事沒事先把人一頓亂罵。不過,你能在宰相公廨罰站也是本事。多少人削尖腦頭想在那里站一會,就是不得其門路。”便把目光望向生面孔的商成。看商成烏紗幞頭蜀藍綢長襖牛皮短靴,一身裝束似富不富似貴非貴,面目雖然猙獰神態卻很澹然,就試探著問道,“這位是…”
王義瞥眼看了一眼商成,隨口說道:“是我在軍中的同僚。”他見商成的神情安穩不象有結識的意思,索性就連姓名表字都懶得介紹了。
少泉還以為商成是王家在軍中的后起將領,王義把他領過來,一是讓他見識一番,二是籠絡聯系下彼此的關系,也就不再在意商成,便說道:“你這趟回來得及時!今天蘇子安做壽,本來說是在家里擺宴席,人太多怕吵著了蘇伯父,臨時才改到這里。一一真是湊巧,前兩三我還在和又顧他們說,咱們一伙兄弟里就只有你不在京城,結果你就回來了!走,咱們一同進去。”說著話就要拉王義進院落。
王義站定了腳跟,為難地說:“少泉,這,我…”
少泉也反應過來,呵呵一笑對商成說:“兄長見諒!見諒了。兄長也與我們一起去。能多個人也是多一番熱鬧嘛。”
王義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到京這才三天,根本來不及和各路朋友打招呼見面,京中的各般變化也不清楚,哪里料想到會在梁風遭逢到這種境況。他很尷尬。他已經說了請商成吃喝一頓,可事到臨頭卻撞上朋友的壽宴。商成的意思顯然是要回避這種熱鬧場面,但自己走到宴席門口卻不進去的話,這明顯也不合禮數…
商成理解他的想法,就替他解難說:“那就進去喝一杯吧。”
王義松了口氣,就笑道:“那我的這頓請客,只好改天了。”
“有人請客我當然要來。”商成笑著說。
少泉看起來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他看不出商成的深淺,也沒留意到王義刻意比商成落后了一步,更沒注意到在王義停步滯后的那一剎那,纖娘子和她的使女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就把頭埋得更低。他呵呵笑著與王義并肩,小聲地問:“這位兄長到底是誰?”
沒商成的允許,王義當然不能說出商成的身份來歷,只好胡亂笑笑。見商成已經停下腳步等待自己,只好急走兩步趕上去。
院落的門口和院里大堂屋的階上都站著低眉順眼的使女。也不知道這家酒肆是如何溝通消息,商成他們離著院門都還有三五步,堂屋里已經亂哄哄地涌出來一大群人。既然是王義的朋友,當然是以軍中子弟居多,也許不少人本身就在軍旅中任著職務,所以也沒太多的拘束,你一言我一語地與王義說話問候。
“顯德,你是幾時回來的?”
“顯德,這回你算是露臉了,朝廷行文天下慶賀嵐鎮大捷,你多半也要升上一階兩級。說吧,幾時擺酒慶賀一番?”
也有消息靈通的人,直截就問他:“顯德,聽說是蕭老將軍親自點名,要調你去嘉州行營。這回你怕也要做一個諮議參軍了吧?”
一群人中還有六七個仕子裝束的年輕女子,大約是來賀壽的各家里的姐姐妹妹,雖然不都大好意思站起來和王義打招呼,但這并不妨礙她們聚在一起對王義品頭論足,并且圍著一個女子把她說得滿臉嬌澀。
這些人隨即就看見跟在王義和那個少泉身后的商成。對他們來說,商成是生疏面孔,而且這人面相兇煞,與這梁風酒肆的雅致格格不入,就象有人在暗中發出號令,霎時間就再沒人有言語。倒有兩個女子不太畏懼,一個牽著一個手,躲在人群后面的青階上悄悄地私相言語。
商成也認出來了,那個目光灼熱地望向自己的女子,就是鄱陽侯谷實的聰明女兒小蟬。他微笑著向女娃點了下頭。
人群倒也不是全然無人認識商成。就在一片教人覺得詭異的寂靜中,被眾人簇擁的那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先走出來,隨即另外一個年青人也走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雙腿一并挺身橫臂行個軍禮,齊聲稟報:
“職下蘇破,參見大將軍!”
商成楞了一下。對于眼前朝自己行禮的兩個人,他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是來這酒肆吃飯的,他就穿著一身尋常衣服,不好以軍禮相還,更不好教訓兩個同樣穿著家常服飾的軍官在這種情形下不能行軍禮,只好撇開話題好奇地問道:“你們認識我?”
“是!”蘇子安勛銜比侯定要高半級,他先說道,“東元十九年八月,職下蘇破于大將軍麾下在莫干作戰!”
“東元十九年八月,職下侯定于大將軍麾下在莫干作戰。”
商成明白了。他們倆都應該是莫干突圍自己返身回去解救大軍時見過自己的面,說起來都算是并肩作戰的老戰友了。老戰友相見,當然要喝上一通。就是周圍還有這么多人,這頓酒可實在是沒辦法喝。而且,他連蘇破和侯定的容貌都沒記上,當然就更記不住他們的勛銜,但過去兩年中從來沒聽人說起過他們的名字,想來連軍旅一級的中級將領都不是。他和他們的職務勛銜相差太大,酒桌上他們倆畢恭畢敬起來,這頓酒喝起來也沒什么滋味,索性便算了。就笑道:“看,本來說沾光顯德胡蹭一頓酒飯的,這下也沒得喝了…”
蘇破大喜過望,忍不住就插話說:“大將軍若是不嫌棄…”
“算了算了,改天有空再說。”商成笑道。他招呼了王義一聲,“走走走,還是你帶我找地方喝酒。咱們不在這里擾別人的宴席。”
…走出去老遠,兩個人兀自能聽到那個表字少泉的家伙在嚷嚷:
“你說什么,那就是商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