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8)鄱陽侯的來意 縣伯府前院的正堂是商成正式待客的地方,四門八窗的大屋,即便掛了擋風的棉簾,蒙著貢紙的窗戶依舊光線充足。上首正中一張大桌案沉沉穩穩,兩排座椅短幾列陣兵士般整齊排列,地方寬敞氛圍寧重,足見主人家對客人的尊重和厚待。惟獨一樁不好,就是賓主各得其位必須守禮不逾,除非客人請辭或者主人托辭送客,一坐下就是扎根一般,輕易不能離座,因此顯得賓主極是生分。通常情況下,要是知交好友到來主人家不及相迎的話,客人也會先在這里暫時少停,主人出來再按著關系的親疏遠近請去別處對座吃茶敘談。可若是主人親相邀約至此,那便沒可能再轉他處。因此,心懷別樣心思的谷實一見商成陪著自己朝正堂走,腳步頓時便慢了下來,望著商成笑道:“子達,這里可是正堂。”
商成面帶迷惑地抬眼一看,即刻便恍然大悟,連忙一迭聲地道歉:“您看您看,今天事多,忙得我暈頭轉向,希里糊涂就把您朝這邊領了。一一這邊,咱們去書房。”
他說的書房,當然不可能是他平時讀書習字的地方,而是與親近朋友見面款敘的外書房。
繞過正堂穿過側邊的一道月門,就有一座單獨小院,外書房便在這里。
商成還沒來過外書房,推開門就有點發怔。這里大約也是高強比照著燕州的書房布置出來的。屋子不算大,但很是敞亮,壁墻邊矗立一架三開的山水大屏風,著墨并不多,寥寥幾筆就勾勒高遠的意境。大約是想給堂上寧靜的氣氛里增添了一些生動,東西兩壁還對掛著幾幅名家書法,卻全都是楷書篆字。北墻邊立著兩個大書架,三四十個玄藍色書匣或重疊或獨放,把書架擺得滿滿塞塞。書架邊還杵著個三足花架子,架子上的青灰色大瓷瓶插著七八枝長長短短的盛開臘梅。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臘梅幽香。
見了屋里的布設,鄱陽侯和兩個許國子也是發愣,想笑又不好笑出來,都繃著嘴唇一臉的視若無睹神情。見商成擺手作請,便相跟著虛笑進屋。只有小蟬禁不住噗嗤一笑,又急忙低下頭拿咳嗽來作掩飾。
商成再也沒辦法裝出沒事人模樣,咕噥了一句粗話,解釋說:“才搬過來,我還沒過來看過。遭,遭…咳,”他也咳嗽起來。“…都是底下的人不曉事,把這的屏風當寶買回來了。還有這幾幅字…”他都不好意思再說了。兩幅篆書不說了,那兩幅楷書,一幅的起首就是“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是抄的,另一幅沒來得及細看,就瞥見“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句,竟然是抄的什么佛經!
兩個許國子的微笑已經凍在臉上,四道目光低垂不知道在看哪里,既不吭聲也不說話,仿佛既沒聽到小蟬的笑聲也沒聽見商成的辯解。谷實卻是早就看清楚了,兩幅楷書一是一是,再配上前朝王維的…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間陳設“別致”的書房。咬緊牙關長吁一口氣,這才拼命忍住了笑,清咳一聲換個話題說道:“應伯府邸初立,倉促間能集齊如此繁多的書籍古本,很難得了。”
他這是一番好意,目的就是替商成解圍,但商成還當他是在揶揄自己,干笑了兩聲說:“老將軍玩笑了。這都在空書匣里裝的木頭,充數的玩意。”
谷實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小蟬也摟著她外翁的一條胳膊笑彎了腰。兩個許國子互望一眼,彼此都是一臉的莞爾一一看來這位應伯,倒是個率直誠摯的性情人。
有了這個小小插曲,賓主之間的陌生隔閡登時就淡了不少。原本雙方都在打著腹稿的開篇話題也有了,就從這山水屏風和幾幅字開始。
谷實捧著商成奉給他的茶盞,先說道:“這都是本朝書畫前人的筆墨,雖然不相當,但也都是好物事。我估計,你為這幾樣東西可是花了不少的錢。”看商成又雙手扶盞給小許國子奉茶,就笑道,“你也坐下來,咱們說話。這些事讓小蟬做就好。”
商成假作沒聽出谷實話里藏著的另一番意思,把盞遞到小許國子手里,這才對谷實笑道:“老將軍說的哪里話。來的都是客,哪里有主人讓客人忙碌的道理?”又要把最后一盞茶湯遞與站在老許國子身后的小蟬,看她背了手意思是不肯接,這才端著盞落座,接上谷實前頭的話說道,“您不說我都沒注意。一一看來是花了不少錢。”
“肯定是花了不少冤枉錢。”谷實說。
商成低下頭喝茶。這話他怎么接?高強這錢花得冤枉,這是事實,他沒辦法否認。可他還不能開口承認這錢花冤枉了。一旦他開口,谷實帶來的兩個開國子就能把話接上:就是應伯再有錢,也不能這樣亂花啊;大戶人家過日子,也不能坐吃山空,也得精打細算啊;俗話說男主外女主內,應伯是不是該考慮一下給縣伯府找個女主人…三纏兩繞,說相聲一般就能把鄱陽侯親自過府賀喜的真正目的攀扯出來。他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可臨時又想不出辦法應付,只好再喝一口水。
蟬兒的外翁這時候插話說道:“應伯家大業大的,些許耗費倒不算是什么大事…”鄱陽侯叫他來應伯府的目的就是找準機會說這句話。他是小蟬的外翁,勉強算是谷實的半個長輩,所以在商成面前說出這句話也就不算失禮。
商成怎么可能讓他把一句話說完?趁他換氣的工夫就把話接上,苦了臉長嘆一聲說道:“話是這么說,但花這么許多,也著實讓人心疼。”不等老許國子再接話,又說,“你們是不知道,我前頭在燕山的提督是個假職,勛銜是懷遠將軍,每月俸祿一百七十八緡,還有朝廷發的亂七八糟的一堆貼補,算下來一月也有三百五六十緡的實收,可也架不住花銷。我自己的吃穿都從官中走,原本想著存下點錢糧,在屹縣多買些土地,誰知道,每每把錢存得差不多了,不是這個來借點就是那個來借點。買房的買地的娶媳婦生娃娃,都朝著我伸手。不借還不成,來的都是軍中的老弟兄,我能眼看著他們喝風么?就為這,兩年里我都不知道借出去了多少。前段時間閑在枋州沒事做,就把帳目盤出來清理一下,結果一看就頭暈。那個破了黑水城的孫仲山,前后借了我一千一百緡有多;還有邵川,欠著我二百多緡;孫奐,三百六十緡;陸寄,五百有余…”他掰著指頭信口胡謅,把臨時能想起來的親近人都栽污成欠債的。“特別是張紹,先頭想在上京買處莊子,賣家要一萬四千緡,他錢不湊手就找上我,我去幫著他借了六千的帳債。原本說好的,今年四月就連本帶息還與人家,到了日子我去找他,他把兩手一攤,直接告訴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結果害得我在提督府躲了個把月不敢出門,生怕遇見債主逼債…”接著就開始訴說他那一個多月里為躲債而經歷的種種事情。
谷實和兩位許國子都知道他在睜著眼睛編瞎話,目的就是不讓他們有機會點出來意。可他們能有什么辦法?商成是主人,他滔滔不絕地講故事,他們就只能聽著,還得時不時地配合著故事發展在臉上露出好奇或者驚訝的神情。
谷實是又好氣又好笑。他現在算是真正地服氣了。他知道商成有本事,不然張樸也不會因此忌憚,卻從來都不知道商成是這樣的有本事。不論別的,就是這編瞎話的本事,等閑還真找不出個對手!真是難為商燕山了,只為不讓自己說話,竟然能把一樁難堪的事演義得如此蕩氣回腸。
小蟬捧著茶壺,看誰的盞里快盡了,就馬上過去續上。同時她也不忘記專心地聽商成講故事。她知道商成是在胡編捏造。催債的再厲害,敢把一個大將軍逼得東躲西藏么?但不管怎么說,這故事的確很吸引人…
這兩天,娘親、大娘、還有父親,分別都找她說過話。他們都分別說起了眼前這個應縣伯。雖然他們都沒和她明說,但她還是聽出來了,這位應縣伯,很可能就是父親替她相中的夫婿。今天出門之前,她還被父親特地囑咐過,這次過來應縣伯府并不是平常的隨禮往來,一切舉止言辭都要小心在意。所以她從一見面開始就在悄悄地觀察商成。可惜的是,因為年齡和閱歷的緣故,她的眼光實在有限,她父親與商成之間從見面到送禮再到待客的三次暗中“交鋒”,她一樣都沒有察覺。直到現在,除了商成的相貌之外,她根本沒看出這人有什么出眾或者特別的地方。雖然她也聽父親說過這位應縣伯的以往,但不管是突竭茨還是燕山,與她都非常遙遠,真正能讓她記住的,就只有商成的身份:前任燕山提督、上柱國和應縣伯。無可否認,作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庶出女兒,上柱國的勛銜和應縣伯的封爵都深深地吸引住她,因為在此之前,這兩者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她與它們的距離幾乎就象天與地那么遙遠。可是,她現在卻有機會去把握它們了。
當然,她也知道,哪怕有父親出面,她的機會還是很渺茫。這并不是因為她庶出女兒的身份一一她感覺應縣伯好象并不在意這個;而是因為從見面到現在,應縣伯都沒怎么正眼打量她。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覺得他其實根本就不在意她到底是嫡出還是庶出…
商成還在演繹他與那個虛構的催債商人的斗智斗勇故事,已經說到第六次“交鋒”。
“…我遠遠地看見他,就想拐個彎避開。哪知道高亭掌柜也望見了我。他先一步就穿小巷到前頭攔下我的馬。我沒辦法,只好給他來個惡人先告狀,拿出提督的風范呵斥他:‘高小三,你幾次三番地擋我的路,耽擱了要緊的公務,你扛得責任嗎?’說起來,高小三也是個人物,商場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家伙,什么場面都見過,也不怯我,笑嘻嘻地說…”
高小三當時說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強在書房外稟告:
“稟大將軍!薛大人和真大人到了。”
這可救了商成的急。他的故事都快編不下去了,急忙就站起來說:“老將軍,兩位國子,你們少坐片刻。我去迎了兩位大人,即刻就過來。”
谷實和兩位許國子對望了兩眼,都流露一絲無奈。沒辦法,等薛尋和真薌一到,他們哪里還有機會再說什么來意?看來今天這趟是辦不成事了。可這次已經露出虛實,下次再想進縣伯府就難了。雖然商成沒有明說,但種種做法卻暴露他的想法一一他就沒有要和鄱陽侯府結親的念頭。因此下一回谷實再來的話,興許連商成的面都見不到。畢竟商成是因病回京休養的,這面“免戰牌”一掛,誰來都是沒用…
一直沒吭聲的小蟬卻突然問道:“商家哥哥,我下回再來的時候,你便把這故事講完給我聽,好不好?”她是真心惦記故事后來怎樣,所以才追問了一句。話才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冒昧了,膽怯地望她爹一眼就趕緊把頭埋下去。
商成還沒來得及說話,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谷實立刻板起臉呵斥女兒:“胡鬧!你商家兄長哪里有空陪你講什么故事?”這才是我谷家的好女兒啊!又換上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惋惜地嘆氣說,“不過,別說是你,就是我,也很掛念這故事到底會有如何的進展。要不,改天我帶著你,再來央求你商家兄長把故事續完整?”話是對女兒說的,他的眼睛卻看著商成。
商成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臉上。他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谷實的臉皮能厚到這種程度。早知道谷實不到黃河不死心的話,他就該讓谷實一頭撞在南墻上!不過也無所謂了。等下次谷實再來,就先把南墻給他預備上。他虛笑著點頭說了聲“好”,就去迎接客人。
片刻之后,這間外書房就熱鬧起來。薛尋真薌都與谷實相熟,對兩位許國子也不陌生,玩笑客套幾句就各自落座。這倆都是靈醒人,看鄱陽侯打著陪小女探望外翁的旗號驀地出現在應伯府,眼珠子都不用轉便知道谷實心頭打的什么主意。再看商成該說就說該笑就笑,仿佛對谷實的來意一無所知,就知道商成是在婉拒,這事十九不能成。看出這一層,兩個人也就隨著商成東拉西扯,說一些京中趣事朝中逸聞,你一言我一句地把話題越拉越遠。
快到午時正刻的時候,侍衛報說,陳柱國來了。
商成馬上就出來迎接她。
陳璞來了。但是她對商成說,她臨時有點急事,需要馬上趕回駐地,所以不能留下來吃這頓飯。
商成一眼就看穿陳璞的蹩腳借口。但他并沒有說什么。他看見陳璞的臉色不太好,臉上也沒什么光澤,眼神也很黯淡。他知道,她一定是遇見了什么事。他關心地問道:“出了什么事?”
陳璞沉默了一下,然后昂起臉勉強笑著說:“沒什么。沒出什么事。”
既然陳璞都這樣說了,商成也不能再追問下去。他只好開玩笑說:“飯雖然不吃了,但禮物卻是不能少的。”
陳璞被他逗笑了,說:“都帶來了,肯定不能虧待你。”然后笑容就從她臉上消失了。她讓人把精心挑選的幾樣禮物拿過來,說,“我…這次…等回頭有空了,我請你吧。”
商成伸出兩根手指頭比劃了一下,說:“兩頓了。去年你還欠我一頓飯,連這回一起,就是兩頓飯。”他笑了笑,又說,“小心我把你吃窮。我可是出名的大肚漢!”
陳璞呵呵一笑,就攀上馬背,橫臂作禮也開著玩笑說:“是,職下明白!大將軍是個大肚漢!”
商成沒穿戎服,也就沒還軍禮,只是高高地拱了拱手:“大將軍慢去。”
直到陳璞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商成都沒能想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教陳璞要如此匆忙地返回京畿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