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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別院(下)

二丫挪開小木桌上的茶壺碗盞,把幾張輿圖東拖一下西吧一下,眨眼就拼接出一張斷斷續續的大圖。(_泡  霍士其這才看出來,這七張所謂的“海輿圖”里,有兩處是前后連貫的,山河地理銜接得幾無罅隙。但是缺失的也多,第三張和第四張、第六張和第七張,完全連接不起來。若是其他的東西少有缺陷,大概還能設法彌縫。可這是輿圖,莫說現在不知道這份海輿圖少了不知道凡幾,就是原圖一頁不失,但凡圖上少繪一條河,少描一座山,那也很有可能教人誤入歧途南轅北轍!

  他抿著嘴,失望地搖了搖頭。二丫他們也太異想天開了,想憑著這丟三多四的海輿圖下海賺錢,怕是最后虧得連根茅草尖都剩不下。

  二丫得意地說:“這是咱們家最最要緊的物事,我怎么可能隨身都帶上?全部海輿圖一共是三十九張,正本和描的抄本都讓娘鎖在不知道哪個銅柜里。這就是要給你瞧個稀罕才拿來的。輿圖里有十一張記的是從泉州到大越真臘的海途,剩的才是真臘向西各處的山川地理。”

  他撩起眼皮瞄了一眼二丫。平時二女兒做事可不會如此精細,顯見得這一回是認真花了心思。他忍不住夸贊道;“長本事了。”不等女兒說話,他就又低下頭看圖。他去年秋天就從文官轉了武職,當時授的是正七品下歸德副尉,勉強算是跨進了中級軍官的門檻,衛府為中高級將校開辦的各種講習,他陸陸續續也參加過幾回,所以看個輿圖并不困難。

  可他很快就放棄了。他能把陸圖看明白,并不是說明就能看懂海圖。二丫描畫的海圖更是與衛府最近一年重新修訂陸續下發的燕山陸圖迥然不同,講習班里教授的讀圖規則幾乎一條都派不上用場,他除了能看出山巒河流分布,其余什么都看不懂。這繪制輿圖的家伙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圖上不在右下角標注比例尺也就算了,竟然還不在圖的左上角標記一個指示南北的十字,他堂堂一個游擊將軍,竟然連海圖上的東南西北方向都只能靠猜!

  他問二丫:“找你大哥看過沒有,他說沒說這真是海圖么?”

  “朝廷這回派來李慎案子的那些大人里,有一位姓真的兵部侍郎大人。他以前在南邊的廣州還是惠州當過十多年的刺史,領過水師,還出海剿過海匪;我們就是請他給看的。他說了,這就是海圖。”

  “他有把握這就是真臘向西的海圖?”霍士其追問道。這才是關鍵!因為事情重大,關系到“一船船的銀錢”,他甚至都忽略了自己其實是在問二丫,有沒有找商成來看過這些圖。現在。商成看沒看過這些輿圖已經不是重點了!他顯然忘記了,就在前一刻,他還在為一張能預防寒熱病的方子而意氣風發,完全就象是個為國事操心擔憂的好官員…

  “這個他也不知道。”二丫說。

  霍士其楞住了。什么叫“也不知道”?

  “真大人也沒見過真臘向西的海涂,他怎么認得出?”

  “那你們是怎么打問的?”

  “請托仲山大哥去打聽的。”二丫說。前幾天,孫仲山回到燕州,她就和月兒拿了幾張海圖,有泉州到真臘的,也有真臘往西去的,胡亂打散了交給孫仲山,讓他去找真薌辨別真偽。真薌已經確認了真臘東邊的海圖;西邊的海圖他沒見過,所以就沒有肯定。不過真薌確定這些都是海上輿圖。他還告訴孫仲山,這些圖多半是出自bo斯人之圖上的“蚯蚓”很象他在上京見過的bo斯文。她還告訴父親:“三哥已經寫了書信,讓咱們在上京的分號盡快請個精通bo斯文字的通譯過來。”

  霍士其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很贊賞地看著二丫。看來在燕州的這一年多,二丫也很長進,不再是當初在霍家堡的那個瘋丫頭了。眼下這女娃做事很有分寸,思慮也很是周到,比她娘和她姐都穩重得多。最難得的是這份眼光和果斷,比不少男子還要強似幾分…

  他讓二丫把輿圖都收起來,問她:“這圖怎么來的?”東西是好東西,可要是來路不正的話,這門生意還是不能做。

  “天上掉下來的。自己送上門來的。”二丫笑嘻嘻地說。

  她把海圖小心翼翼地收拾好,疊成方方正正放回自己的荷包里,這才給父親講這圖的來歷。

  燕州城東有個姓丘的人,前幾年跟人跑去南邊學著做海上的生意,結果船一下海就遭遇了大風浪,本錢賠個精光不后連返鄉的路費都湊不上。這人心高氣傲,見不得周圍的人對他冷言冷語,更做不出沿街乞討的卑賤之事,心頭一發狠,就把自己典賣當海船上作雜役,隨著海船漂泊到了真臘。誰知道時來運轉,他居然在真臘遇上了一位貴人。那位貴人是極西萬里之外的大秦國輔國公兼吏部尚書的嫡長女,本來是隨父親到真臘拜會真臘國皇帝,結果一行人在真臘國都郊外遇見強盜攔路打劫,幾百人刀槍并舉,把小姐和她父親的馬車團團圍住。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那個姓丘的恰好由此路過,他路見不平便拔打相助,站出來一番慷慨ji昂的言辭,說得一眾強盜放下屠刀真心歸服。于是這位大秦國的小姐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對他一見傾心,非得下嫁與他不可…

  霍士其聽她越說越不著邊際,到后來已經徹底成了唱書中常見的才子佳人故事,忍不住笑著打斷她的話,問道:“這是姓丘的自己講的,還是你編造出來的?”

  二丫惱恨地啐了一口,說:“我沒事做,去詆毀他干什么!”

  這時候大丫已經把父親換下的幾件衣服都洗過了,正一件件地朝房檐下的晾衣桿上搭。她忍著笑替二丫作證明,故事都是那姓丘的自己親口說的。她還說,其實早在年前就有人在拿姓丘的事當話題,只不過那時候還沒有大秦國的小姐,而是真臘國的一個士紳家的女兒。很顯然,地主肯定不及公爵氣派,地主的女兒也絕對比不了輔國公家里的小姐,而區區真臘一個化外蕃夷小邦,也趕不上幾百年前就上了史書的大秦國,于是故事就漸漸演變成現在這付模樣…

  霍士其笑著問道:“姓丘的最后答應娶大秦國的小姐沒有?”

  “沒有!”二丫說,“姓丘的自己說,他雖然沒讀過書,但也知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所以他義正辭嚴地拒絕了。他還說,這份輿圖就是那位小姐在他離開真臘上船時所贈,還說要在萬里之遙的大秦默默地等候他一輩子。”邊說她邊撇嘴,顯然很是鄙夷姓邱的自吹自擂。

  霍士其沒說話。雖然他心里很想知道姓丘的怎么給自己變賣定情物找的理由,但是在女兒面前,他還是要維持做父親的尊嚴,他只能搖著蒲扇正襟危坐,假裝出一付對此事壓根就不上心的模樣。

  二丫說:“那姓丘的真不是東西!他…”

  霍士其鼻孔里噴出一股氣,嚴厲地瞪了女兒一眼。這是霍家的女兒能說的話嗎?

  二丫趕緊縮起脖子認錯:“爹,那后面的故事,我就不說了。我,我…我也說不出口。”她的臉都紅了,顯然真的是遇到了什么羞于出口的事。

  大丫接過妹妹的話說:“爹,我來和您說吧。”她站在父親的背后,慢慢地替他揉著肩膀。“爹,您知道那姓丘的人是誰嗎?”

  “誰?”霍士其奇怪地問。難道這人還和家里有牽扯?他飛快地在心頭思索了一下,再也想不起來有個姓丘的熟人或者同僚。他問,“這人到底是誰?”

  大丫大概也和她妹妹一樣,覺得下面的話有些不容易啟齒。她現在還有點后悔。她真不該把話題引過來。可話都起了頭,不說更不好。她默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石頭哥,他前頭在城外…他不是在城外那什么…您知道的吧?”

  “石頭?他在城外干什么?”這話聽得霍士其莫名其妙。怎么忽然就提到了趙石頭?石頭去年底就到燕水的騎旅做了營副尉,他和姓丘的還能扯上什么關系?莫非這人是石頭的什么親戚?他轉過臉望了一眼大女兒。大女兒蒼白的臉頰上已經染上了兩團緋云。他狐疑著又瞅了一眼二女兒。二丫埋著頭,兩手抱著膝,專心致致地瞧地上的螞蟻一一她已經羞臊得耳根子都通紅了。

  他記起來,前頭石頭在城外勾搭過一個女人;莫非大丫說的就是這件事?可這和姓丘的有什么關聯?

  他突然明白過來:“姓丘的,就是那女人的男人?”

  大丫點了下頭。二丫的脖子都紅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只圍著桌腿繞圈的螞蟻。

  霍士其一下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趙石頭和那女人相好了好幾年,倆人一直都以為那姓丘早就死在外鄉了,本來說好去年底成親,結果成親前幾天,那姓丘的突然回來了…

  遭娘的!他在心頭恨恨地罵道。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在罵誰。

  他咬著槽牙發了會狠,咽口唾沫問:“不說這個事了。姓丘的怎么得的這些輿圖,他說清楚沒有?”因為心頭對姓丘的這個家伙惱恨到極點,連帶著,他甚至都懷疑起這個人的品行。他很擔心,女兒手里的這些海輿圖很可能是贓物。

  “…他一口咬定說,就是大秦國的小姐送的。”二丫說。

  霍士其狠狠地瞪視著女兒。“他說”?這種人說出來的話,誰能相信?誰敢相信?

  “他敢這樣說,我就這樣信嘍。”二丫說,“反正他說的話都已經白紙黑字落了契約,三十九張輿圖作價八十三貫,買賣雙方銀錢貨物兩訖,從此再無瓜葛。契約上有買賣雙方的指印,有保人簽印,還有燕州府的官印為憑,就算那位大秦國的小姐找來燕山,也和咱們家無干。”

  霍士其擰著眉頭沒說話。從他在屹縣衙門辦差的經驗來看,二丫做的這事看似漂亮,其實隱患極大。要是輿圖的來路不正,而姓丘的又罪行敗lu,那這紙契約其實是毫無用處。唔,不對,契約說是毫無用處也不對一一它還有大用場:這紙契約敲定了霍家和劉記貨棧收贓窩贓的罪狀!不行,必須立刻把輿圖還給姓丘的,讓他把拿走的銀錢還回來一一就算他不還也行,必須讓他手里的契約交出來!還有,要去燕州府把契約的備案抽掉。他來不及責怪二丫,就一連串地吩咐了一大堆事。他甚至還想到,如果二丫出面州府不買帳的話,可以去找包坎,讓他來想點辦法…

  “我已經找過包大哥了。”二丫說。真是的,怎么誰都覺得她做事不踏實呢?“我一早就讓包大哥派人去盤問清楚了,這些海圖是姓包的在真臘時,從一個安息商人那里偷來的。不過咱們可不是收贓,是大秦國輔國公兼吏部尚書家的小姐送他的!”她把“大秦國”和“小姐”咬得很重。“這是別人的定情信物,可不是贓物。官府上有記錄!”

  既然是這樣,那霍士其就放心了。他說:“你們把海圖給和尚大哥看過沒?”

  二丫拿根小木棍圍著那只螞蟻畫圈圈,半晌才說:“給他看作什么?他未必還懂海上的事?”

  霍士其點了點頭。他依稀記得,當初才認識商成時,有一晚兩個人在柳家小酌說話時,商成好象給他說過一些海上的事。可他那時只是當閑話來聽,聽過笑過也就罷了。日子久了,當時說的內容都完全記不清楚了…他沉吟了一下,說:“你大哥多半知曉一些海上的事。就算不懂,他的眼界寬,見識廣,肯定能給你們出些主意。這總比你們閉門造車撒錢買路要強得多。”

  “不去。”二丫說。她丟開木棍,拍著“我們都說好了,大家都不理他。”

  “我們?”霍士其疑huo地問。

  “姐,盼兒姐,月兒,還有我。”二丫就象在宣布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一樣,很嚴肅很鄭重地說道,“我們說好了,誰都不理他。讓他一個人一邊呆著去!”

  “…為什么?”

  “他現在忙得很,天天惦記著要討個胡女進門,我們就不去給他添麻煩了。”

  “胡女?什么胡女?”霍士其哈著嘴問道。四個女娃背地里商量好不理商成也就罷了,可商成贊美可能討個胡女進門?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么?

  “就是跟小娘學琴的那個胡女,桑秀。”二丫說,“您去年還幫她在教坊說過好話,讓教坊選送她去上京一一就是那個胡女歌伎,她現在回燕州了。據說她馬上就要脫樂籍,然后就要進提督家的門了。”她扁著嘴出神,楞了半天,又咬著牙恨恨地添了一句,“說不定等您回家時,還能趕上吃他的喜酒…”

  二丫的話,霍士其只敢信一半。胡女桑秀回來脫籍的事他信實,可和尚要擺酒討小的事,他就絕不相信。他轉頭問大丫:“怎么回事?”

  大丫的臉上倒是沒什么表情,淡淡地給父親說了事情的由來原委:“…六月初,有人就和尚大哥和那胡女在個驛站里相會,還說,還說…他們兩個人孤男寡女什么的。后來是包坎大哥把幾個到處傳謠的官員揪進提督府教訓了一番,才再沒什么人敢提這個事。可沒過兩天,又有人說,和尚大哥在沐休時特地跑到城外去見那個胡女。這回傳得更厲害,據說是大哥身邊的侍衛親口說的,傳謠的人也是沐休那天去大哥家談公務的官員,他們都親耳聽見段四叔對包大哥說的這番話,所以…反正這幾天城里到處都在說這個事。”

  霍士其覺得頭有點暈。和尚,胡女,驛i會…他怎么覺得這些事好象聯系不到一起呢?

  二丫看父親不信,跺腳作急說道:“這都是真事!又不是別人在拿瞎話編排他!我讓丫鬟們去問過他身邊的侍衛i衛們都說,確確是有這些事!他就要討那個胡女了!”

  “別急,別急!容我想一想…”霍士其擺手先攔下發急的二丫。怎么又牽扯上和尚的侍衛了?侍衛i衛…

  他一下就笑起來,問二丫:“你見過你大哥出門沒有?”

  “見過。”二丫梗著脖子氣呼呼地說。他出門有什么好看的,值當得專門提一句?

  “是上下衙門時見過,還是他出遠門時見過?”

  “都見過。”

  “你都見過了,還信那些謠言?”霍士其在女兒手背上拍了兩下,笑瞇瞇地問她。“你大哥上下個衙門,就走一條背街,身邊也跟著六七個人,更不要說到外地公干住到驛站這些地方了一一他哪回出遠門不是前呼后擁幾十個人的?”

  “那又怎么樣?”

  “這么多人跟著,他怎么si會?”霍士其端起碗盞喝了口茶湯。這些傳謠的真是找不出事做了,要編排也得編排點牢靠的事吧?和尚在自己家里的花園里轉悠兩圈,花園的前后門帶角門都站著值崗兵士,更別說到驛站這種地方了一一打前哨的兵就會先把驛站里連官帶民各種閑雜人等作另外的安排,這種情況下他怎么si會胡女?再說,和尚真想si會個什么人,別人還有可能聽說點消息?真當提督府的幾百護衛是養著的擺設么?他們的職責之一,就是封鎖需要保密的消息!

  “好了,不說了,你們也回去吧。”他對兩個女兒說,“告訴你們的娘,讓她別惦記我。我在這里沒什么事。你們也好好的,別讓我在這里操心。”他看著兩個女兒,想了想,又說,“放心,這事我會上心的一一等我回去,就算抹下這張臉面不要,也一定替你們做主!”

  大丫二丫一起紅了臉。她們當然知道父親在說什么。這本來是她們日夜盼望的事情,可事到臨頭,兩姐妹又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了…

  就在大丫犯著躊躇二丫咬著嘴c魂的時候,小院的院門上有人輕輕地敲了兩下:

  “霍將軍,您的一位同窗來探視,不知您現在方便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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