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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08)一筆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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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文學歡迎您  這次來的不僅是大學士朱宣和兩位六部侍郎,還有陸寄和狄栩。

  再連同商成、郭表、張紹以及“誤看漏壺早至半步”的真薌,朝廷派來的大員和燕山衛署的文武要員就全部到齊了。九個人依著職務高低分賓主相對落座,上房正屋里登時顯得涇渭分明。

  親兵端上新煮的茶湯,給大家上茶和重新換茶。商成站起來,親手捧了一盞茶湯遞給朱宣,抱歉地說:“您看,本來該我去驛館拜謁您,誰知道一回來各種事情就忙得丟不開手,倒讓您先跑一趟。”

  老學士滿是皺紋的干瘦臉膛上帶出些淺淺的笑容,雙手接過茶,說:“無妨。我等只是受朝廷委派赴燕地公干,并非欽差,而商督又是一鎮之首,正須精細經營地方,因此論不及拜與不拜。”說完,順手就把碗盞輕輕地放在桌上。

  這個不起眼的小小舉動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把目光在那碗茶盞上一掠而過。又都沒事人一樣各自低頭淺啜。

  堂房里的氣氛一下就變得凝重壓抑起來。

  商成也留意到朱宣的舉動。他有點尷尬。依禮,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主人親手奉茶,那客人就是不渴也要喝一口表示對主人的感謝;除非客人是來登門問罪的。同時他也覺得很奇怪。去年進京述職時,他和這位朱大學士并沒有朝過面,今天才見了第一面,怎么老先生會如此做派?按說,老先生是當世的大儒,一輩子說的做的就是循理守禮,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禮節,更談不上臨時走神而遺忘。要知道,這是一個人因循遵守了一輩子的道理,就和吃飯喝水一樣成了身體的自然反應,怎么可能因為心有旁雜而忽視忘卻呢?

  他明白了,幾位欽差不是來給他道乏的。而真薌提前一步趕來,也就是想給自己隱晦地作個提醒。看來,在某些問題上,真薌,包括他背后的兵部,和那幾位衛鎮提督都是一樣的心思,盡管他們心里對自己都存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看法和想法,也可能還很有點瞧不上自己的意思,但是大家都是軍人,都在衛軍禁軍的大鍋里攪湯勺,所以他們既能冷眼旁觀等他的好看,也可以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將來甚至會關起門來互相吵個天翻地覆打個頭破血流一一他覺得這很有可能一一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們再是鬧騰,再是互相使絆子互相掣肘,有一個前提必須遵守,那就只能軍旅間出的問題,只能在軍旅里解決;要是有誰敢借外力,那下場必定是苦不堪言。而一旦有文官想插手進來,那不管三七二十一,擱置爭議先一致對外。所以朝廷要調查處置霍士其,其他的提督根本不用他寫書信打招呼,立刻上書朝廷表明態度;朱宣想找他的岔子,屁股坐在兵部侍郎座上的真薌馬上就來通風報信…

  他怔忪了一下,自嘲地一笑,說道:“大學士說的是。”回過身在大桌的主位上坐了,自己端起水來呷一口,放下茶碗,卻不再說話,一手把著盞一手撫著膝,微微揚起下巴,垂下眼瞼,繞有興致地審視著腳前地下鋪的青石板。他拿定主意,讓朱宣他們先開口。既然不是拉家常而是談公務,那他這個主人就不怕被人說是怠慢貴客;既然欽差們氣勢洶洶找上門,那他就看看欽差們到底揪出了什么毛病。

  他既是主人,又是一衛提督,他不開腔談話,陸寄郭表等人就絕不不可占先。客人中朱宣的官秩最高,又是三省點名的正使,當世大儒德高望重,三個侍郎都以他馬首是瞻。眼下大學士雙目微闔不言不語,三個侍郎也就默坐無辭。

  眼下,堂屋里的氣氛不僅凝重壓抑,而且還透出幾分詭異。

  屋子里安靜得很。九個人中,除了商成、郭表和張紹,其他都是進士出身。就是郭表和張紹,也都是由舉子半道從戎。這些都是讀書人,自垂髫啟蒙,就被諄諄告誡“君子寧靜”,學業未成便以“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為座右銘。學問上有沒有成就說不好,但這份守靜安座的涵養功夫卻個個都是修煉到家。眼下兩邊的主事人都沉默不言,于是人人眼觀鼻鼻觀心,兩耳不聞窗外事,眼前只見石板地。

  商成既猜不出朱宣會從何處入手詰難,也懶得去想這個復雜問題,手握茶盞紋絲不動,面帶微笑目光在庭院里逡巡。

  堂房里悄聲鴉靜,外面的護衛們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不用商成開口,蘇扎已經布置了關防,提督府邸的前院已經戒嚴,后院也加派了人手,所有來見的客人,在府門前就一律被擋駕請回。現在,庭院門大敞著,但里里外外都看不到半個人影,也聽不到腳步來回挪動的聲音,惟有徐徐清風輕輕拂動院門外的一棵細柳,幾只夏蟬在枝條間唧唧長鳴繞樹不絕。

  他的目光從左到右在庭院中掃視了一匝,收回來落到右手握住的茶盞上,假做打量瓷杯,借機觀察大學士朱宣。他以前沒見過朱宣,但是聽人說起過,在陸寄家還見過朱宣的幾本讀書札記和隨筆,而且還不是抄本,是雕版印刷品。據陸寄說,這是朱宣自己出錢印了一兩百套,分送給親朋友人。他當時隨意翻了翻,內容主要是對孟子的“仁政”和“天道”思想的思考,接連幾篇都沒有什么新意,左右都是些對“親親”、“長長”和“以誠為本”等道理的認知,又夾雜著一些如“神,氣壯也;鬼,氣羸也”的泛神論說法,還有“先人為善,則積德得神…則子孫以赤誠待之,則如何如何”的泛宿命論觀點,他就沒了興致。但聽陸寄的語氣,他對自己能得到朱宣贈書是非常驕傲與自得的,而且他對朱宣也非常尊重…

  他在觀察朱宣,朱宣也在靜靜地觀察他,兩個人的目光一碰,又若無其事各自移開。

  商成心里嘆了口氣。不管朱宣到底想拿什么地方作為突破口,總而言之,這種老夫子很難對付一一引經據典自己必然不是對手。而且朱宣是做學問的,自己是做實事的,做學問錯了很容易找借口解釋,做實事錯了就得先認錯再拿出實際行動來改正錯誤。特別是這幾個朝官明顯是有備而來,想來不大可能放過自己…

  然而,他們能揪住什么問題來為難自己呢?

  捫心自問,他覺得自己一年多以來的種種舉措,剿匪除寇、農田水利、修繕道路、征伕勞軍、調賦課稅、賑災救濟…雖然不可能說是全對,但絕對沒有什么大錯。唯一能被朱宣他們責難的,就只能是某些措施在執行過程中出了些問題。可那么多官員在下面辦事,想讓方方面面都滿意絕對不可能,出點紕漏犯點過錯也是在所難免。人無完人!不翻錯的人他聽都沒聽說過,就是上帝也接二連三地犯錯,何況是人呢?

  不過,盡管懷疑問題并不是出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想把責任推給下面州縣和具體辦事的人一一他們已經夠辛苦了…

  朱宣還是不說話。

  商成也就繼續保持沉默。眼角余光瞥著朱宣老僧入定般的神態,他甚至都有點好笑。這老先生怎么會想起和自己比耐心的呢?要知道,他為了設圈套引東廬谷王入彀,前后花了半年多時間,不能沉住氣沒有耐性,東廬谷王那頭老狐貍能上鉤?

  他們倆誰都不言聲,其他的官員也就不發言。他們誰也不看誰,除了偶爾端茶碗喝口水,或者輕輕挪動一下發沉發僵的腿腳,其他時候就宛如泥塑木像般倨座不動。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耐住這份寂靜。

  工部右侍郎常秀是個胖子,最耐不住久坐,屋子里又悶熱,雖然堂屋的四扇窗戶全部大敞,屋角陰涼處還擺著四盆冰降溫增濕,可他還是熱得汗流浹背,紗衫的領口已經浸透了一大片,大顆大顆的汗水依舊從玄紗幞頭下浸出來,順著鼻梁鬢角流淌。他手里攥著把尺把長的折扇,一雙大手不停地在臉上抹汗,抹完汗又在扇骨上撫來摩去,十根圓滾滾的手指頭不停地屈伸痙攣。他很想站起來走一走散散熱,要不就抖開折扇呼啦呼啦卷點風,可這是正堂議事,又是事前約好的尋燕山假督的不是,所以他只能強自按捺著內心無比的煩躁,搖唇皺眉地坐在座椅里,轉著滿是油汗的大腦袋在屋子里東瞧西看。

  這上房正屋是燕督的大會客室,除了主人首賓之間有張漆黑烏亮的大方桌,其余止有幾張矮幾和十來把椅子,如此的陳設布置,自然是極盡簡單,他就是想分心旁顧也無處可用心。幾上放著茶壺茶盞,都是南方的瓷器,但絕不是什么精品,大戶人家里也經常能見。唯一可看的就是主賓座位之后的壁上所掛的中堂。

  常秀剛才已經打量過這幅中堂,覺得很平常。就是個草書的一筆“虎”,上京武將功勛家中通常都有懸掛。可他眼下實在找不出事物觀賞揣摩,干脆就咬了牙來品鑒這筆字。恍眼看去,“虎”字端莊凝重草而不亂,倒是很有些魏晉草書俊逸秀美的“倜儻自然”。他在心里暗暗贊嘆一聲:好字!特別是這幅單字中堂高有五尺,寬過四尺,在如此大的寬窄尺幅上書寫,很見落筆人精純的技法和布局功底。循著筆畫在心頭一默,已經認出來,這“虎”字是學的王羲之草書《長風貼》。

  他不禁一笑。怪不得他覺得這字有幾分眼熟。又一想,這地方以前是燕山前任提督李慳的故宅,這多半就是他被抄家發配之后留下來的;大書家陶啟也曾在燕山做官二十多年,這城里到處都能看見他的墨寶,雖然陶公最善行書,可誰又說善行書者就不擅草書了?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覺得這幅中堂似乎缺少了什么。他想起來了,剛才進屋時頭一眼見到這幅單字,他就有這個感覺,只是當時沒留心而已。

  他馬上就發現缺少了什么。

  這幅單字中堂竟然沒有落款…

  有意思。他想到。看來這不是陶啟的字。送字而不落款的事,陶啟大概做不出來。這也應該不是李慳留下來的。上房正廳的中堂竟然沒有落款,平原李氏還丟不起這個臉面。

  他忍不住瞄了商成一眼,心里嘿嘿地樂起來。不用想了,這種事也只有這個不諳世故的半腳僧才能干出來。看來那個留字的人也知道商成的深淺,又不喜見這個人,因此才特意不下落款,就是想通過這種舉動來落燕山假督的顏面。更令人好笑的是,商成竟然還堂而皇之把他張掛起來。

  看商成眼下還學著朱宣的模樣垂目靜坐,他幾乎快要笑出聲了。好在他反應得快,臨時用一聲輕咳遮掩過去,看旁人沒有留心自己,就繼續去琢磨那個“虎”字和留字的人。

  這一看就看出來門道和問題。

  這字絕對是從王羲之《十七貼》里的“虎”字變化而來,可筆勢轉折又與王字決然不同,原字本有的婉約圓潤韻味還在,可頓挫轉折間卻更見有力,氣勢雄渾法度恢弘。特別是最后的收筆,中鋒重按直下,筆力似乎貫透紙背,一條“虎尾”幾乎破紙而出…

  他吸了口涼氣。看這字的法度技藝,留字的人是大家啊…

  可惜沒有落款,不知道這人到底是誰。

  不過這人也不是全無痕跡可尋。他去年曾經得到南陽公主的一幅字,其中的手法結體起止轉折,就和這字有幾分相似。又聽人言說,南陽公主近年潛心揣摩大內珍藏的《六三貼》,技藝見地與前二年相比較,又頗有不同…

  他的眉頭倏然緊緊地皺到一起。

  未必這留字的人,也是攸缺先生一脈?

  很有可能!據他所知,《六三貼》最早就是現于燕山衛,雖然此后再不見有攸缺先生的真跡,但高人隱士懷器潛具不逐富貴繁華也屬平常,偶爾見獵心喜收個弟子傳遞衣缽也說不定。很可能留下這“一筆虎”的就是攸缺先生的傳人。此人偶被情勢所逼,不得已為個粗莽軍漢留字,卻又筆藏鋒芒不題落款,顯然是對商成狠極…

  他越琢磨,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對路,摳著折扇骨咬著嘴角,盯著那幅中堂呆呆出神:到底想個什么法子,才能問出這留字的人呢?

  他想得入神,渾然沒注意到他現在已經是堂屋里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和中心。

  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站到了大方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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