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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01)小洛驛(上)

  立冬以后,天氣并沒有象往年那樣日甚一日地冷下去,接連大半旬的艷陽晴好天氣不僅讓人們有了三月小陽春的錯覺,紛紛脫下厚厚的棉袍皮裘換上夾衣,就連上京城外東山坳里的桃樹也吐出了花骨朵,引得京城里各路文人騷客喚友攜姬前呼后擁,爭相前往目睹這難得一見的早來春。可不解風情的老天爺總是與人作對,平原三子中的江李兩大才子前腳才詩賦唱和,以茶詩畫三絕藝名動天下、與平原三子齊名的禾荼大和尚的新作《春游南山圖墨跡未干,后腳鉛灰色的濃厚云團就已經漫卷過天穹,一片迷茫昏暗中,朔風夾著片片鵝毛雪瘋狂旋舞,頓時就把個世界攪得昏昏渺渺。這天氣誰都走不了;大群跑來懷古納新的人都被風雪所阻回,就一窩蜂地涌進山腳下的小洛鎮。已經平靜了幾十年的集鎮頃刻間就熱鬧起來。這些的風流高士文章俊秀人連親朋帶仆從帶足有四五百號,再加騾馬車輛,鎮上大大小小十來家客棧馬店登時人滿為患。有些人腦子靈腿腳快,進鎮子直截就奔了官上的驛站。雖然依著朝廷制度他們沒資格住在這專為來往官吏所置的地方,可大把大把的銅錢撒出去,總能撈到一堂半舍的地方一一好賴總比擠在旅店里強。更有興致高盎者把踏春改了賞雪,派出人去大市上請來名廚名伎,外面風急雪緊皚皚繽紛,屋里醉酒酣歌觥籌交錯,把盞高歌其樂無窮…

  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午時前后才漸漸小下來。大地上早已經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山川溝壑、田隴渠塘、房頂院落,到處都是混混沌沌的雪世界。

  小洛是個平原上常見的集鎮,一條官道貫通東西,一溜十余家茶坊酒肆沿官道兩邊高高低低地布列;其他都是木墻泥垣的尋常住家戶。這鎮上住的大多是鎮東工部匠作營的家屬,一頭拿著工部的薪俸,一頭用家傳手藝在私家作坊里掙份工錢,因此大部分家庭的日子都很安穩恬靜,逢五大集時,周圍十里八鄉的人都要朝這里走,也是這一片的一個鬧熱去處。今天本來也是逢集,只是因為雪還沒有停,地方上還沒來得及把道路清理出來,所以盡管街兩邊的店鋪都開著門,可街面基本上看不到什么行人。

  快到晌午時,雪還沒有止,蠶豆大的雪花依舊在簌簌地飄落著。東邊匠作營里已經聽不到叮叮當當的鐵器敲打聲了;家家戶戶都在燒晌午,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灶火味。背街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頑童的歡呼,緊接著一條野狗頂著一頭雪,從墻角忽地躥出來,把正在街邊一堆積雪覆蓋下的垃圾里翻翻刨刨的野貓嚇了一跳;野貓炸著臟乎乎的皮毛,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威脅,拼命舞著瘦骨嶙峋的爪子想保護自己的“午飯”。可它顯然不是野狗的對手,見到自己的威脅和抗議都沒有效果,它知趣地叼著一塊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跑了…

  就在野狗盤踞在垃圾堆上幸福地享受這頓午飯時,從街那頭一間舊貨店里走出來一個人。淺青色棉袍說明這是個九品的微末官吏;只是看不到他的腰帶上的銀釘是單還是雙,這就很難分辨他到底是個正九品還是個從九品。他低著頭,佝僂著腰,似乎有滿腹的心事,腳下也走得急,踩雪的木屐碰在積雪下的石板道上,發出喀喀噠噠的連綿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地清晰。

  “公度兄!”街邊有人在叫喊。

  可這個九品官就象沒聽見一樣,腳步停都沒有停。

  “楊公!楊公度!”那人再喊道。

  楊衡暗暗嘆了口氣,停下腳步,抬起頭朝聲音的來處望了一眼,仿佛才看見驛館臺階上站的人一樣,臉上既是驚訝又是恍然,擠出一抹笑容拱手說道:“是望公啊!”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其他原因,他的臉有點紅,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躲閃著驛丞譚望探詢的目光,干笑著賠話說,“望公,我這幾日手頭緊,欠您的錢,等節前年俸薪資發下來,我一定足數奉還…”

  譚望大度地一擺手,笑著說:“幾千錢算得了什么,難得公度還天天惦記著。我都說多少遍了,我又不急著用錢,你就先使著,什么時候手頭寬泛了,再還我也不遲。”說著話他走下臺階,近前低聲說道,“我剛才看見你進汪記舊貨了一一怎,又去變賣東西?”

  楊衡苦著臉干咽一口唾沫,沒有否認。這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他沒臉皮去和別人說!

  “咱老娘又病了?”

  楊衡苦笑了一下。他的老娘親有咳嗽心緊的老毛病,一年到頭斷不了的診金湯藥,這幾天天氣變化大,驟暖忽涼地,老人家經不得這點折騰,從昨天半夜起毛病就越發地嚴重了,整整地咳了半宿。今天天一亮他就頂著雪出門請大夫開了兩副湯劑,可付了診金就沒了抓藥的錢,無奈之下只好把妻子的一只粗銀鐲子賣了換錢…

  譚望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伸手從懷兜里掏出個二兩重的官銀倮子,塞到楊衡手里,說:“這個你拿去先用著!”

  楊衡被譚望的大方舉動嚇了一跳。他就像捏著個燙手的火炭一樣,趕緊又把銀倮子遞回去,嘴里說:“望公,這可是萬萬不可之事!你也是拖家帶口的人,家里也有十幾口人指望著你的薪俸…”他和譚望只是泛泛之交,前回借錢也是被譚望遇上才不得已為之,事后他還后悔了很長時間,只是他的境況困窘,急忙還不上這筆錢,不然他才不愿意和據說是某個宗室皇親家里舉薦出來做官的譚望有什么來往一一誰知道譚望背后的人打的什么主意呢?自己雖然是個工部末員,可手里畢竟現管著一個制弓造弩的內坊,要是被人惦記著使點小心意,而自己又一時心熱…那后果不堪設想!

  譚望把銀倮子又塞回去,說:“你放心拿去使!一一我這里還有!”他從懷里又摸出兩個銀倮子,一手拿一個啪啪地對敲著,大咧咧笑道,“昨一晚驛館里來了貴客,銀元寶一派就是五六個,我留了仨,其他的讓下面的弟兄們拿去分了。”

  楊衡手里攥著銀倮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他這才知道譚望真是個熱心腸的人,并不是看上內坊而屈意和自己結交。他錯怪人家了!

  譚望看他不說話,還以為是錢依舊不夠,順手就把兩個銀倮子也塞過去,伸手再摸出拇指大的黃澄澄一塊金,笑說:“我這里還有這個。剛才住進來一個北邊來的軍官,別看人家只是七品校尉,可排場大氣魄足,說聲要酒樓送一桌上等筵席,伸手就丟給我一塊金子。一一不瞞你啊兄弟,我在這小洛驛也干六七年了,外地官員進京辦事從這里經過住宿的不知道有多少,咱們這些粗夯驛丁盡心盡力,臨走時有賞兩串一緡的,有賞半匹布幾尺錦的,也有賞銀子的,可置辦一桌上等席面就扔一塊金子的,還是頭次見一一嘖嘖,這些北方來的老軍真真是大手筆!”

  楊衡把兩個銀倮子又還給他,說:“這一個就夠了,再多也派不上用場。望公厚意,衡沒齒不忘!”說完使勁握拳再行了一個禮,不等譚望回禮,踅轉身踩著雪高一腳低一腳地去了。

  譚望正想追上去,就聽西邊一陣馬蹄聲和輪輻碾過的吱嘎碎響,四輛暖車和一輛運貨的架子車沿著被雪掩得嚴嚴實實的官道慢慢悠悠地過來。為了防雪防寒,四輛暖車的棉簾都被放了下來,也瞧不清楚車里坐的是什么人。再近一點,他就看見當頭一輛車的車轅上除了車夫,自己一早就派出去接人的一個驛丁也在,馬車的車廂邊還掛著盞玉馨坊的六棱緋色細紗燈籠,便知道是自己正在等的要緊人物已經到了。他也顧不上再去追趕楊衡,趕緊笑吟吟地站到道旁,拍著肩頭的落雪整飭裝束,端正了形色等著迎接客人。

  不等馬車停穩,那個驛丁一蹦就跳到地上,滿臉都是按捺不住的歡喜顏色湊過來說:“譚頭,秀娘子來了!”

  譚望理都沒理那個嘴都快咧到后腦勺的家伙,拱著手朝車里下來的胡女秀娘行了個平禮,既恭謹又恭敬地說:“平、平原譚望,見、見過玉馨坊秀娘子…”因為過分地激動,他現在連說話都有點結巴了。

  戴著兜帽披著件狐皮大氅的秀娘低頭還了個禮:“內教坊押下秀娘見過譚大人。秀娘惶恐,勞煩大人遠迎。”

  譚望的嘴咧得比那位驛丁還大,眼睛已經瞇成了一條縫。從燕山來的秀娘可是當下京城里最了不起的紅牌歌伎,拿手的就是唱書《伏虎僧和大調《將軍令,已經是紅透了半邊天,連當今也是金口玉言放聲贊賞,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貴族想見她一面聽她一曲也不可得;現在聽她尊自己為大人,還向自己告罪,早就樂得連東南西北也分辨不清,嘴里連聲諾諾地說不敢當、受不起。

  這時候其它三輛暖車里的人都下來了,除了秀娘的奉琴女和兩個鼓鈴隨伴,另外兩輛車上分別是八位舞姬和西邊二十里外燈籠市上的兩位大廚。說起來,今天能被請來為貴客獻技的這些舞姬大廚也都不是亟亟無名之輩,象女主廚封七娘子就是中原有名的“滋味封”,走在最前的舞姬十三巧,據說還是洛陽大才子錢離的紅顏知己;可她們與眼下大紅大紫的秀娘一比較,立時便顯得遜色不少。

  譚望和眾人都見過,壓低了聲音先囑咐道:“譚某戒告大家一聲:今天的客人可不止是江亭和李暫兩位書生,還有南陽公主與禾荼大和尚一一諸位都是坊內行走的人,多多少少都該聽說點風聲,等下堂中說話,自己小心注意,別惹出禍事連累大家吃苦受罪!”

  最近風言風語傳揚得到處都是的南陽公主與禾荼大和尚,他們也在這里?

  眾人神情都是一凜,繃緊嘴唇相互望了兩眼默默點頭,卻是誰都沒有多余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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