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將軍到!”
隨著一聲叱吼,月洞門處先進來兩個八品帶刀校尉,手撫腰刀朝兩壁左右一分,跟著就看見三四個身穿緋紅將軍袍服的人魚貫而進。商成戴一頂掐雙二四翅嵌單貂尾的烏紗漏眼幞頭走在最前,隨后是李慎、張紹和西門勝。孫奐早帶著一群軍校迎出議事廳,都下臺階在石板道兩邊依著勛銜品秩雁陣列隊,見商成近來,肅立舉臂當胸齊聲道:“參見督帥!”
商成身量高,腿長,步幅也大,大踏步走得雖然不算快,后面的三個將軍卻得快步才能跟上,見將校們端容整裝恭迎自己,掃視一眼微微點頭,平手還了個禮,也不說話,領著三個將軍便進了議事廳,徑直走在帥案后轉身立定,虛擺了下手臂說:“都坐吧。”說著自己先坐下。等他落了座,跟進來的將軍校尉這才各找著自己的位置,雙掌撫膝直腰挺胸泥胎木塑般目不邪視地端正坐好。霎時間偌大的議事廳里連聲痰咳也不聞。
商成沒有馬上說話。他先摘下眼罩放到案上,胳膊肘支著案桌十指交叉半握空拳,雙目炯炯放光從左到右環視了一圈,然后才說道:“會議開始之前,先宣布兩項命令。”說罷目視張紹一眼。帥案前首位的張紹手里拿著兩篇紅首公文站起來,先朝商成行個軍禮,轉身來到帥案前大聲宣讀道:
“燕山提督鈞令。令,因備戰故,自即日起,原燕山衛牧府制下屹南、葛平、破虜三庫劃轉燕山提督府轄制;為保事務協調號令一統,自該令下達之日起,屹南庫暫受端州衛軍指揮衙門節制,葛平庫暫受燕山衛府節制,破虜庫暫受枋州衛軍指揮衙門節制。此令。大趙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燕山提督鈞令。令,自此令下達之日,屹南庫轉運使陳詮、葛平庫轉運使霍士其、破虜庫轉運使薛道,此三人皆授正七品下歸德副尉之軍職,并授節制三庫轄內現有駐防衛軍之權,兼領牧府轉運使職。屹南、葛平、破虜三庫現任轉運副使,皆授從八品上懷化校尉,兼領牧府轉運副使職。三庫其余職司者之現有歸屬權宜,暫不作變更。此令。大趙燕山提督商。年月日。”
宣讀完鈞令,他躬身把兩份公文都交給帥案邊侍立的提督府旗牌官,再朝商成行個軍禮,看商成略微頷首并沒有其他的指示,這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商成垂下目光凝視著攤在案上的兩份公文足有移時,忽然慢悠悠地說道:“這兩份鈞令的內容,大家都聽清楚了吧?”
“是!聽清楚了!”廳上的將校一起答應。
商成伸手把兩份公文從推開到一邊,慢慢地抬起頭,也沒看什么人,目光從帥案一路移動直到議事廳外,語調平和語氣平靜地繼續說道:“我想,從接到提督府鈞令的那一天起,你們大概就在猜測和打聽,這一回是為什么事把你們招來燕州,又是為什么要開這樣一個軍事會議。”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留給軍官們一個思考的時間,又似乎是他自己在思索著什么事情,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廳外的某處。他的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笑容,目光卻依舊沒有收回來,就象是在述說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輕聲說道,“…我想,你們中的不少人大概也知道了,把你們招回來,就是因為咱們又要和突竭茨人打一仗了。”
開會之前大家就對此有過猜測和議論,又在這里看見分別駐守端枋二州的李慎和西門勝突然現身,更是進一步找到可信的依據。可推測畢竟是推測,理由再是充分,總不及商成親口證實來得確實可靠,此刻他的話就象一顆石子被投進平靜的水潭里一樣,立刻在議事廳里蕩起一圈漣漪,十來個營旅級軍官雖然不敢開口喧嘩議論,可不少人都在座椅里抬胳膊擰腿擠眉弄眼。幾個將軍倒是都在座椅里端然肅坐,連眼神和表情都完全沒有變化,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老僧入定般紋絲不動。顯然,他們早就已經得到了商成或者衛府的通知。
商成聽下來,直到廳上無聲的騷動漸次平息下來,他才繼續說道:“大家都知道,突竭茨和我們的仇恨結得有多深,可你們知道突竭茨的來歷不?…唐高宗咸亨元年,突竭茨的族名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當時被稱為‘哆怯’;那時他們還是拉那莫琴河上游金子山下的一個小部落。七十年后,唐開元十一年,哆怯人的頭領向當時的唐朝皇帝唐玄宗獻貍虎、玄豹、神珠和寶刀,被玄宗皇帝賜了個‘月’的姓氏,又被封為都什汗一一這就是突竭茨族名的來歷一一都什,突竭茨,突竭茨,都什…等到唐玄宗天寶十四年,節制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的節度使安祿山勾結羅、奚、契丹、室韋等蠻族叛亂時,哆怯人已經靠著唐朝的賞賜和饋贈起家,成為拉那莫琴河流域的霸主了。安史之亂不僅大大削弱了唐朝的國力,也削弱了他們對北方草原的威懾和影響,羅、奚、契丹、室韋等參加安史之亂的草原民族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打擊,實力有所減弱,哆怯人卻趁著這個機會擴大了自己的地盤。晚唐藩鎮割據擁兵為禍,各路鬼神你方唱罷我登場,中原大地一片戰火,哆怯人卻在草原上一個接一個地吞噬著自己的對手,先是契丹,后是室韋,緊接著羅、奚、鬼胡…到唐敬宗寶歷二年唐朔方軍敗于九原,薊州七縣五萬人被擄時,突竭茨已經基本統一草原,東到黑水,西過蔥嶺,北到翰海,南抵長城,萬里疆域,都是他們的牧場。咱們和突竭茨的仇恨,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結下的。”
他一篇文章娓娓道來,在座的將軍卻大都聽得迷瞪懵懂。這是軍事會議,提督大將軍卻把話題扯到突竭茨人的淵源由來上,雖然不能說是離題千里,但總讓人覺得有點言不及意文不對題,因此廳上眾人個個面龐緊繃一副專心致志聚精會神的模樣,可不少人心里都在暗自琢磨著這番話的深切含義。
霍士其進議事廳之前還是個領七品差事的八品文官,在一屋子的五品將軍六七品校尉中根本就不打眼,座位也循著品秩職司被安排在后排末尾。驟然被轉入軍職,又當場被擢升為七品校尉,正自耳鳴目眩地不辯東西南北,恍惚迷朦中隱約覺察到對面前排什么人朝自己點頭眨眼地打招呼,定了定神仔細望過去,卻看見孫仲山坐在孫奐下首。霍士其的目光轉過去,孫仲山依舊是正襟危坐目不旁視,右邊嘴角卻是稍稍一彎,露出個親近笑容。
霍士其暗自搖頭一笑,正想著會議罷了如何和孫仲山招呼說話,猛然就覺得兩道鷹一般的眼神正在盯視著自己。驀然間他就渾身一陣不舒服,口干舌燥頭皮發麻,胸口就象被壓上一塊磨盤似的,連呼吸都有點不順。他強自把持著鎮定心神,深吸了兩口氣,循著方向慢慢地尋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