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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7)霍家事(上)

  紅彤彤的夕陽緩慢地隱入燕州城西邊綿延的山巒里,半邊天都被落日的余輝浸染得一片絳紅。一輪盈月掛在東邊幽藍深邃的天幕上,用清冷的目光注視著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型向南方飛去。天地間回蕩著頭雁委婉悠遠地鳴啼。

  雖然已經過了吃夜飯的時候,可城里依然能看見繚繞的炊煙,到處都彌漫著一股柴禾燃燒之后留下的灶火味。中秋近在眼前,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天色漸漸地暗淡下來…

  吃過晚飯,霍士其先到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的桑愛愛屋子里坐了一會,和她說了一會子話,等丫鬟來掌燈的時候,他便站起來回了上房。

  上房里他婆娘正領著大丫和招弟圍著炕桌做陣線。四丫這個小丫頭還像在鄉下時那樣,坐在門檻邊,拿著個土陶碗,碗里裝著幾塊大人不要的破布片和幾根從院子里扯來的草葉子,一個人扮“過家家”游戲,玩得興高采烈。看見他過來,四丫立刻丟下碗,張著臟乎乎的一雙手撲過來抱著他的一條腿,嘴里說:“爹爹,抱…”

  他把小女兒抱起來,邊拍打著她身上的塵土邊用腳把土碗撥拉到腳地里,嘴里教訓道:“怎么不記得爹和你說的話了?地上臟!”

  懂事的大丫馬上走過來從父親手里把妹妹接過去。她知道,父母親有一個多月沒見面,這個時候肯定有許多話要說,就招呼著兩個妹妹一起回了自己的屋。

  等三個女兒都出去了,霍士其才在炕桌邊坐下來,皺著眉頭說:“吃飯時我就看大丫的氣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

  十七嬸斜睨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來,利索地收拾著一桌子的針頭線腦布衣衫,停了停才說道:“怎么沒在那邊宿下?”她說的是桑愛愛。雖然看在桑愛愛懷著霍士其骨血的份上她點頭讓這個女人進了霍家的門,而且她自認為也不是個妒婦,不過家里憑空白眼地冒出個女人來,總是讓她心里不舒服。

  霍士其知道這話題一扯起來就沒個盡頭,干脆就假裝沒聽見妻子的酸話,繼續問道:“請大夫回來看過沒?”

  十七嬸把針線籃子擺到炕角的木柜上,回過身沒說話先嘆口氣:“唉一一大夫來看過,沒甚毛病。吃了幾付藥,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愁眉苦臉地說,“難道你這當爹的還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說完又嘆一口氣。

  霍士其也無聲地陪著婆娘一起嘆氣。這兩年里,每每想到大丫和她遭受到的不幸,他這個當爹的心里就抓心撓肝地難受。唉,這都是他和婆娘造的孽啊!要是當初他們不那么淺見,不去希圖攀附那一點富貴,大女兒又怎么能吃這么多的苦?可是再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啊。事情已然到了這個地步,他們還能怎么樣呢?

  兩口子長吁短嘆地對坐著,一時都沒有說話。過了好半天,十七嬸才想起來應該給丈夫倒杯茶水。她把茶水放在丈夫面前,換上高興的口氣說:“前幾天去西山龍虎寺,廟里的厄難大和尚給愛娘診過脈,說她,說她…肚子里是個男娃。”

  其實霍士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剛才在愛娘屋里時,桑愛愛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他了,不過這時候再聽婆娘說道,他還是禁不住高興得面龐放光。他在霍家堡時就經常被人當面背地恥笑沒個后;這大半年里官運亨通諸事順利,就更為自己膝下沒個子嗣焦愁。雖然現在愛娘的肚子還看不出多少輪廓,肚子里的到底是男是女也說不清楚,可他總有一股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一一哼,讓那些羨慕他的人都來看看,他霍士其象是個斷香火的人么?

  看著丈夫咧著嘴故作矜持,十七嬸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對偏房里的桑愛愛泛起一股夾帶著些許仇恨的嫉妒和酸楚。她和霍士其是患難夫妻,風里雨里磨難出來的深厚感情,實際上并不擔心會被別的女人爬到自己頭上去,可沒霍家生個男娃續傳香火總是她的一樁心事。自己肚子不爭氣,一連生下四個都是女娃,她沒辦法在這上面和愛娘爭長斗短,只好找別的話題來分散丈夫的心思。

  她從炕桌的小抽屜里拿出本帳冊,翻了兩頁,說:“這幾天家里收到的禮可不少…”

  霍士其端著碗盞喝水,渾不在意地答應了一聲,說:“家里的事情,你看著辦就是了。”

  “有些我能辦,有些還是要你來拿主意。”十七嬸把冊子推給丈夫,“也不知道是怎的,這中秋的禮比上回咱們置家業擺酒待客時還重,好些人平時都沒個來往,我連姓名都沒聽說過。周管事說,人家過來就說是你的鄉試同年衙門里的同僚,放下禮物就走,連茶水都不肯喝一口…”

  “唔。”霍士其似聽非聽地翻看著帳冊。送禮的確實不少,管事鬼畫符一般的字就記了二三十頁,上面有狄栩陶啟這樣的州衛高官,也有孫仲山錢老三這樣的衛軍將領,還有提督府里跑腿應差的書辦吏員,都是些平時有往來的人。越往后看,送禮的人就五花八門了,有經辦公務時打過交道的地方官吏,也有酒樓茶肆里認識的點頭熟人,還有些他只聽說過名號卻沒見過本人…思量著合上帳冊,手指輕扣著桌面沉吟說道,“送的禮都不輕啊。”

  “就是說咧!中秋也不是年上,怎么都送這樣重的禮。”說著,十七嬸突然使勁一拍炕桌,“對了!差點忘記了!喬準那個吃人飯不干人事的家伙也找人捎帶來一些東西!”

  霍士其倒不怎么驚訝。他已經從陸寄那里聽說了工部在屹縣調查新農具的事。他明白,工部的人到了地方查來查去,只查到自己和這事有關聯,半個字都沒提到和尚,這其中肯定有喬準的大力斡旋和曲意維護。這是喬準在巴結討好自己啊。雖然積累起來的怨恨不可能說化解就化解,可喬準如此的巴結討好,他心頭的仇恨也不免消褪了一些。他問道:“你收下了?”

  十七嬸挑著眉毛恨聲說道:“我怎么能收他的東西?東西都給他派來的人扔出去了!一一咱們霍家就是去要飯,也不能受姓喬的一口吃食!”

  “送東西的人呢?”這一下霍士其倒有點著急了。他不想與喬準和好,可他也不能得罪這個人呀!和尚是個蹊蹺來歷,在霍家堡時做的好些事情也沒辦法瞞人,喬準就是屹縣的父母官,真要是成心找個岔子來尋事,那誰都沒辦法阻攔;就算喬準自己不出面,可他只要把話朝端州的李慎那里一遞,頃刻間就是天翻地覆…

  “在巷尾那間小旅店里住著,間天就過來一回,煩死人了。”十七嬸沒留意到丈夫的申請,兀自氣鼓鼓地說,“今天晌午還來過一回,周管事門都沒應。都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皮的人,禮單都被人扔出去幾回了,還死氣白賴地不肯走。真是開眼界了一一他們喬家可真有能耐人…”

  霍士其想了想,說:“等明天他再過來,就讓他進來,好吃好喝地款待…”

  十七嬸驚愕得張大了嘴。她男人怎么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了?

  霍士其就把屹縣發生的事情說了。末了他說道:“這個人我不好見他,你見一下吧…”

  十七嬸遲疑著說:“我也不好見啊。前兩天那樣待人家,突然換上一副笑臉說話…再說,當初在屹縣時喬準那樣待咱們,這口氣怎么可能輕輕松松地咽下去?”

  霍士其哂笑著言道:“女人見識。有什么不好見的?招呼進來一杯茶一頓飯而已。其實連這茶水飯食都不一定要預備,能把禮物送進門,他就為喬準立下大功勞了。”看女人沉默不語,他斂容又說,“外面都在謠傳和尚要接任燕山提督了,喬準這個時候來送禮示好,咱們不能把他朝門外推一一就算不為咱們想,也得為和尚著想。”他指了指婆娘面前的帳簿冊子,“這里面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奔這個事來的。和尚那里門禁森嚴,他們進不去,只好把東西都朝咱們家里送…”

  十七嬸也就笑了:“看我這死人心思,光惦記著收禮收得多,還直當是你的情面大人緣好,竟把這事給忘記了。昨天兩位陸夫人來家里坐,也談起過這事,還說最遲冬月里就能有準信。她們是大族里出來的人,京城里親戚又多,這些話從她們嘴里說出來,想來比旁人要牢靠得多。”

  霍士其知道的事情多,對三個女人們的糊涂話也就不置可否,只囫圇說道:“心里知道就行了,你一一還有咱們家的人一一誰都不能出去亂說。另外這些送禮的,都要備足了給別人鄭重還禮;狄家陶家和陸家那里,你還要親自去走一趟。別舍不得花錢…”女人打斷他的話,白他一眼笑著說,“這事還需要你囑咐?就算我是個鄉下婆姨短見識,也能分出個輕重。放心,那幾家都是還了重禮的。”說著話,她在炕頭拿過一個錦緞裹著的小匣子。“給你瞧個稀罕物件。一一陸家夫人昨天才送來的,莫說這燕山,就是天底下也沒幾個人見過…”

  霍士其以為又是什么玉石簪子金銀首飾,也沒在意,順著自己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錢老三和范全姬正他們那里路途遠,送來的禮不管多重都收下,有合適的禮物就還,沒合適的溫言撫慰幾句也行。他們是和尚一手帶出來的人,性情又梗直粗獷,還禮重了他們還會生氣,以為咱們和他們鬧生分…仲山那里也不用太計較,他媳婦有空過家里來說話,趁手的首飾物件拿幾樣就行。他和錢老三他們又不同。他是和尚刻意提拔栽培的人,早晚要和西門勝李慎一樣,要獨當一面的,現在把兩家的關系處得親密,以后好處盡有。還有衛府的文沐,也是和尚看重的人。我聽說文昭遠在外面什么地方看上個女人,你看有沒有機會幫他們撮合一下一一這可是不得了的情分…”

  十七嬸笑道:“知道啦。我是個鄉下婆姨,理不了這個家務,非得事事都得你來操心。要不,讓那邊屋子里那位來當這個家?”

  霍士其說:“我知道你心里亮堂,不會辦不好這些事。不過這些事情看起來小,其實和咱們家是長遠厲害,怕你事情多一時漏下兩樣,才忍不住就羅嗦了幾句。算我多嘴了。”說著一笑,低了頭吃茶。

  十七嬸把手里的錦緞匣子打開又合上,捧著匣子皺眉頭說道:“昨天陸家兩位夫人過來,還說了一樁事,提醒咱們瞅空勸勸和尚,讓他趕在冬月前進一趟京。我看他們說的挺有道理。雖然說朝廷有意讓和尚接管這燕山,可和尚不表個態度,怕是事情難免有點波折…”

  霍士其苦笑了一下。這話一聽就知道是陸寄在托婆娘給他捎話。下午在衛牧府里時,陸寄拐彎抹角地也提到這個意思,總是希望商成能在秋收以后進京述職,借機會拜訪一下朝中重臣,盡快把接任提督的事情落實下來。可這事遠遠陸伯符想的那樣簡單。現在的問題不是朝廷任不任命和尚當提督,而是和尚有沒有興趣當這個燕山提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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