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府從突竭茨人在北邊的活動跡象和規律判斷,敵人正在醞釀一次新的軍事行動,但是衛府不能確定敵人會在今年秋天進攻還是等到明年春天。而且衛府完全無法判斷接下來的打擊會來自哪個方向。突竭茨左翼幾大部落都已經南遷,部族兵在燕東燕中燕西三個方向上都有動作,大帳兵的黑旗四處出沒,詭異莫測的老辣手法讓張紹一籌莫展。顯然,這一系列行動背后的布局者還是突竭茨的東廬谷王…
站在輿圖前,盯視著圖上的文字和圖形,腦海里浮現出金戈鐵馬的慘烈戰斗場面,商成既沒有“揮斥方遒壯志酬”的感懷激蕩,也沒有“大丈夫當如是”的豪邁感慨,有的只是緊張。他甚而還有點畏懼。他現在要面對的不是人事關系錯綜復雜、事物頭緒紛繁繚繞的地方政務,而是一個擁有豐富軍事經驗的厲害對手,在這個對手的背后,是一個崛起草原兩百多年的民族,一個稱雄草原一百多年的國家,他有能力去和這樣的人物分庭抗衡嗎?他所有的軍事經驗都來自輸贏轉瞬即見的小規模戰斗,很多時候都是臨機處置,憑的是一腔血氣,這種簡單粗獷的軍事經驗能運用到大規模的戰役里嗎?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
可不管答案如何,大趙和突竭茨的戰爭都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他們中的一方屈服或者滅亡為止。他被大趙任命為燕山衛提督,哪怕是個過渡性的假職提督,他也必須鼓足勇氣來迎接即將到來的嚴峻挑戰。
現在的問題是,突竭茨人會在什么時候進攻?他們的攻擊方向是哪里,路線呢?會出動多少兵力…
由于情報的匱乏,這些問題衛府都不能做出一個準確的判斷,只能建議燕北全線戒備,同時收縮主力于二線,力保三州和幾處重要的軍事設施的安全;另外,在燕州保持兩到三個旅的機動兵力以應付突發事件。
衛府的意見是七月初拿出來的,當時商成也批準了,并下令各部遵照執行。前幾天他去枋州視察時和西門勝秉燭夜談之后,對這事又有了一點新的想法。這倒不是說西門勝反對衛府的布置。恰恰相反,西門勝在那次談話里對張紹的建議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敵人動向不明的情況下,張紹按兵不動的安排反而是最合適的一一以不變應萬變嘛。昨天晚上李慎的書信里也提到“一動不如一靜,以靜制動,后發制人”,這就更堅定了他在枋州時的靈光一閃一一既然連李慎和西門勝這樣的方面大將都覺得鞏固防守是步好棋,那對趙軍戰術知之甚詳的東廬谷王會不會也這樣想?看突竭茨人仲夏以來的種種活動,只怕那個草原上的對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甚至替對手規劃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等趙軍主力在集結到二線布防,再好整以暇地決定攻打哪一路;更或者今年干脆就不打,做個進攻的態勢而已,讓趙人提心吊膽到明年…
呵呵,對手的如意算盤挺精細嘛。
可他偏偏就不讓這個素未謀面的對手如愿!
他既不是張紹,也不是前頭提督燕山的李慳,對手既然想讓他分兵鎮守三州,他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他要以攻代守,先發制人,把戰火燒到草原上去!
不過在把想法付諸行動之前,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仔細考慮。他枯皺著眉頭,在屋子里繞來繞去,緊張地盤算著計劃的各個細節。
首先是時機問題。眼下中秋將近,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入冬,必須搶在冬天到來之前結束行動,顯然,從時間來說根本就不存在打大仗的可能性,所以這必定是一次短促打擊。既然是短促打擊,那就不需要動用大量的隊伍,況且草原上的目標分散,所以七八個機動性高的騎兵營就差不多足用了。這樣,出動的軍隊少,目標小,移動快,只要不遭遇突竭茨人的主力,安全上就有保證;相對地,后勤上也就更有保障。不過,動用的兵力雖然少,但是打擊的力度絕對不能小,在造成足夠的震懾之外,還要延緩敵人的行動,至少在明年春天之前讓他們無法南下侵擾燕山,打擊的目標就是草原上的一切,聚落、村莊、人口、牲畜、水源…全部在打擊破壞的范圍之內,目的就是無差別的報復。進攻的方向他考慮放在燕東的如其寨或者燕中的留鎮。范全在如其,孫仲山在留鎮,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不論是戰斗意志還是戰斗力他都很放心,而且這兩個人帶的都是步騎混編旅,正適合執行這樣的任務。至于燕西嵐口方向一一西門勝這個人做事情四平八穩,守成有余而進取不足,枋州衛軍就還是以固守為主吧…
對這個計劃,他有七成的成功把握。對他來說,東廬谷王是個隱在迷霧里的神秘對手,可對東廬谷王來說,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的陌生?想來東廬谷王也在黑水城的王帳里轉圈子撓頭皮吧。自己手頭至少還有幾場戰役可以用來琢磨對手的性格和習慣,可對手的手里能有什么?是自己那份見鬼的履歷么?自己是個還俗的僧人、下力氣的攬工漢,還是戰陣廝殺的莽夫?或者,驟登高位躊躇自得的得志之徒?
他可以肯定,自己在東廬谷王的眼里不外乎就是這些印象!他甚至能想象到對手聽聞他故事時嘴角流露出的嘲諷笑容一一大趙無人,派個貪戀紅塵的和尚來領軍…
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說破英雄驚煞人!
這個時候蔣摶正好有點事過來找他,就好奇地問道:“督帥想到什么高興事了,笑得如此開心?”
商成笑著搖頭不語,見蔣摶手里拿著幾份卷宗,便問道:“又有什么事?”
“剛才陸牧首來過,看您在思慮軍務,就沒進來。”說著蔣摶把幾份人事檔案放在桌案上。“端州知府久病不愈,上了呈文想請辭。公文還在牧府壓著沒送朝廷。陸牧的意思是,衛署先商量出一個接替端州的人選,然后再報吏部不遲。這是牧府擬的幾個知府人選的檔案,送過來讓您先過一下目,過兩天他再抽時間找您細談。”
商成點下頭,翻著幾本卷宗先瀏覽了一下官員的名字,沒抬頭又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已經過了午時。”蔣摶笑道,“督帥怕是還沒吃晌午?剛才還看見伙房的老嚴提個食盒子出去。”
商成摸摸空落落的肚子,苦笑了一下。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他有時候想事情想得入神,就會忘記飯點,結果別人找他談公務時,他經常端著個大海碗一邊朝嘴里刨吃食一邊和人說事情。起初還有人在背后笑話他一點沒個提督的莊重尊肅模樣,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
“你去讓老嚴把東西再熱一下,一一我這就吃。”
蔣摶答應著要出門,又被商成叫住了。
“你再找個人去趟衛府,把張紹將軍叫過來,就說我有點要緊軍務,需要和他商量一下。”
蔣摶說:“張紹將軍病了,這兩天都沒上衙。”
商成驚訝地問道:“病了?什么病?厲害不?怎么沒人告訴我?”
“張將軍去燕邊視察軍務,回來的路上中暑暈厥,從馬背上跌下來了。跌得倒是不厲害,手腳都沒傷著。是張將軍說不用給您發快傳驛報的,怕您在路上擔心,反正最近風平浪靜地也沒什么事…”
“胡鬧!”商成擰著眉頭打斷了蔣摶的話。張紹是他在軍務上的副手,出了這樣的事情怎么能不通知他?“張紹說不報,你就跟著不吭聲?每天一趟的驛報,隨便寫張紙片也能告訴我吧?能費你多大的工夫?”看蔣摶賠著笑臉一不說話二不解釋,知道他和張紹都是出于一片好心,嘆著氣說,“算了。…看過大夫沒有?”
“看過咧。”
“大夫怎么說?”
“大夫說沒什么大毛病,多靜養幾天就成。”
商成這才松了口氣。他本來想警告蔣摶兩句下不為例,轉念一想,蔣摶是個靈醒人,不用他來提醒,就緩下口氣說:“那你記張藥單子,這就上藥鋪去抓幾付藥給張將軍送過去。陳皮、檀香、朱砂一一這個一定要很小的量!還有冰片、肉桂、兒茶、丁香、木香…”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中草藥名,蔣摶提筆記下,正要請問每樣取用多少,又聽商成說,“你先找幾個好大夫,讓他們參酌下這張方子,再根據張將軍的病情訂個劑量出來。另外,就照大夫商酌出來的單子作為標準,大量制作成米粒大的丸藥供應軍中。你再和張將軍說一聲,等下了衙我就過去看他。”
“督帥,您這藥,這藥丸…它是做什么?”
“仁丹,就是治中暑的。天氣大了含幾粒在嘴里,清熱祛濕,還能預防中暑。不僅軍中要用,平常老百姓更需要,沒事家里放幾包,省不少的事。”商成坐到桌案邊,拿起陸寄送來的幾份人事檔案,抬頭望見蔣摶還立在腳地里沒動地方,就說:“還站著做什么?趕緊去辦。隨便讓他們把晌午飯送來。”
蔣摶攥著那張紙,連咽了幾口唾沫問道:“您還沒交代讓哪家供應這幾味藥材呢?還有這藥…藥丸,由誰來支應軍中?”
這樁事商成倒是沒想過。他是從張紹中暑一事才臨時記起來仁丹的配方,其間的藥材多了少了都不是太清楚,哪里還能想到這已經是樁大買賣了。看蔣摶一張黧黑的瘦臉紫了又白紅了又黃,捏著紙片的手都有點哆嗦,就笑道:“既然被你撞上,那就便宜你了。”
雖然蔣摶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口事情多半就會著落在自己身上,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還是砸得他頭暈目眩,迷楞了半晌才艱難開口:“督帥…”
“行了行了,有什么話回家對自己媳婦說去。”商成急忙打斷他,說,“現在,趕緊去伙房給我叫吃的!一一哦,對了,方子你得多找幾個好大夫好好參酌一下,藥材劑量什么的我說的可不算事…”
他話都沒說完,蔣摶已經吃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地出了門,就聽外面的親兵喊:“蔣大人當心腳下!”隨即就是哎呀一聲叫撲通兩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