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后,衛署派來協助的幾個官員也趕到了端州。這些人都是陸寄從衛牧府各司衙門里臨時集中起來的精干能吏,個個既通曉案牘往來的程序又有實際的治政經驗,其中有兩個還是去前年剛剛從端州調去燕州的司曹,熟知本地的人事脈絡,有他們倆的指引,衛署來的人很快就幫著孟英把亂麻一樣的地方公務清理出一個頭緒,分出主次制訂方案,然后按部就班地開始執行。
衛署的人來了之后,商成又在端州逗留了兩天,看著幾件大事都走上了正軌,他就預備按原來的計劃去視察燕山轉運司屹縣大庫一一俗稱的屹縣南關大營。
不過,在動身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辦。他要和李慎好好地談一談。
他先找到孟英,讓孟英從府庫里拿出一筆錢來支付右軍的“工錢”。錢雖然不多,但是孟英就是不情愿。矮矮胖胖的孟通判很感激商成的賞識,可一說到錢,立刻就愁眉不展。他先嘰里呱啦說了一大通李慎的壞話,然后兩手一攤一一沒錢。最后還是商成以衛府的名義打了張借條,并再三保證這筆錢很快就會補上,孟英才很不痛快地答應了這件事。他一面依照商成的意思給右軍指揮衙門寫關牒,一邊說著酸話:“大人對李慎這么好,我看倒有些肉包子打狗的味道。我就不信,李守德會把錢都用在兵士們身上!”通過這幾天的接觸,他雖然對這個一步登天的假職提督還抱著一些看法,但已經知道商成是個既認真又隨和的人,所以現在在商成面前也就不象剛開始那樣拘束了;而且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以前聽說的許多對商成的評價都不準確。他認識到,商成年紀輕輕就做到一方大員并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胸襟寬闊能容人一一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一一因此他也敢在商成面前說些實在話。“這人的手很長。他前年被貶斥就是因為趁亂朝家里摟錢。要不是前頭的李慳李大將軍護著,早就被下大獄了。也不知道朝廷作的是什么盤算,居然又把他派回燕山。我聽說…”說到這里,他抬起眉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撫摩著臉上的刀疤望著屋前的庭院,一副似聽非聽模樣,后面的沒意思話也就沒有說出口。
拿到孟英開出來的關牒之后,商成就去找李慎。他趕到右軍指揮衙門時,恰好李慎也正要派人去找他。
他看見衙門里到處都有人進進出出一片忙亂,沒顧上把錢的事情告訴李慎,先問道:“出了什么事?”
“發現齊禿子的老巢了!”
“真的?”商成也被喜出望外。
“錯不了!”李慎很篤定地說道。
“在什么地方發現的?”喜出望外的商成急忙問道。齊禿子是燕東一股土匪的大當家,手下號稱有數千人。這家伙仗著人多勢眾,不僅四處截道路搶劫過往的大戶客商,打劫官府配給給返鄉流民那點可憐的糧食,連官府的錢糧車馬也敢動一一早在去年秋末陳璞暫代燕山提督時,他就帶人多次截糧。別的土匪劫道,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一般不會害人性命,搶了錢財之后一般都給人留條活路,免得結下血海深仇別人決死報復;可這家伙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殘忍暴戾窮兇極惡,不僅殺商戶,殺百姓,還殺護糧的官兵,不管什么人,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死都要脫層皮。就因為這些原因,燕山衛署發布剿匪文告時,把他列在“永不赦”的十三名慣匪的第一位。不過這家伙人雖然殘忍,卻不缺心思,官府的文告剛剛貼出來,他就鉆了山溝,一直躲到現在…
李慎指著鋪在幾案上的一張輿圖說:“就在這里!黑虎峪!”就因為齊禿子在他的地盤上橫行無忌衛軍又束手無策的緣故,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前幾天商成剛到端州時,甫一見他的面,馬上就過問這件事,雖然話不重,但是商成言語中流露出的不滿和懷疑還是深深地刺痛了他一一什么時候輪到商瞎子來教訓自己了?可商成的話戳在他的痛處,他壓根就沒辦法反擊。巧了,他正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正憂心剿匪不力而被對頭抓住把柄,齊禿子就顯了形!現在,他興奮得兩眼放光,撮著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咂嘴說道,“皇天不負有心人!可算是逮著他的狐貍尾巴了!”
商成俯身查看已經標記好的輿圖,仔細審視著土匪巢穴周圍的幾條進軍路線,問道:“怎么發現的?”
“錢老三那王八蛋膽子大,一口氣私放了二三十個土匪,都許下了重賞一一只要摸清齊禿子的巢穴,前面犯的事通通既往不咎,還另外有好處。”他嘴里口口聲聲地叱罵錢老三膽大包天,臉上卻是笑紋綻放,連口氣都是喜氣洋洋的。“他讓這些人帶路,一連派出了十幾路探子都假裝落荒而逃的亡命之徒,到處去打探消息,這才好不容易摸到齊禿子的家門口。”
商成稍微有點意外。他知道錢老三和李慎不太對路,就說:“這狗東西是有點本事,不過老兵油子習氣也重,脾氣又倔又不聽話。他在端州這邊沒給你惹什么麻煩吧?”
“有什么麻煩不麻煩。子達你在衛軍里的日子淺,還不了解這些底下人的秉性做派一一老兵都這模樣。”李慎笑道,“看來子達也不太了解錢旅帥這個人啊…”
商成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在輿圖上勾勒出來幾條進軍路線,眉頭緊鎖陷入沉思,全然沒注意李慎在說什么,只是隨口支應了一聲:“還是有點了解,畢竟跟了我那么長時間…”
李慎沉默了一下,猶豫地說:“子達,有個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嗯,你說。”商成埋著頭說。可過了一會他都沒有聽到李慎的下文,就奇怪地抬起頭。他驚訝地發現李慎的神情居然有些局促。他看李慎蹙眉拮首地立在幾案邊,搓著兩只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似乎是遇見了什么為難事,便問道,“什么事?你想替錢老三求情?”
李慎搖了搖頭,說:“不是這個。不過我覺得錢旅帥這也是行的權且之計,雖然有點小疵,但是過不掩功。這應該算是功勞。”
商成點了下頭好象是認可了李慎的看法,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是不置可否:“是功還是過,要等衛府來評斷。”
李慎尷尬地干笑了一聲,然后說:“那是當然。衛府的張紹就是干這個的。是這樣的一一”他吞了口唾沫,難為情地說,“子達,你看,能不能一一我是說有沒有可能一一能不能把錢老三的旅就撥到右軍里來?”說完他就眼巴巴地望著商成。
商成楞住了。李慎的提議簡直比聽說齊禿子的事情還要令他吃驚。不過仔細想想,李慎的建議也不無道理。燕東地區駐著的七個旅另六個營分別來自左中右三軍及衛府,雖然名義上都歸李慎轄制,可不管出了什么事,帶兵的軍官將領們頭一個想到的還是找自己的老上司一一這不就等于說李慎的指揮衙門形同虛設嗎?燕東號令得不到統一的問題,一直就困擾著他。剿匪只是個開始,后面還會有更大的動作,要是到時候制令混亂的局面還不能解決,麻煩就大了…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考慮把錢老三和范全的兩個旅還有左軍的一個旅都劃撥到李慎麾下。這樣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當然,這樣做的弊端也不少,別的且不忙說,光是錢老三和范全與李慎的關系就搞不好一一他們之間的矛盾重重…
現在,李慎的提議讓他再一次審慎地考慮這樣做的利弊。
他坦白地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李慎,然后問道:“你和錢旅帥之間似乎不怎么愉快,他過來之后,你們能把關系搞好不?”
李慎也很坦率地說:“能。我和錢旅帥以前是有過一些隔閡,但是這既不能怪我也不能怪他。之前他是你的兵,我不可能象待我自己的兵一樣待他。你放心,等他過來之后,這方面我肯定會留意的,絕對是一碗水端平一一別人有的,他一樣都不會少!”
商成點了下頭。李慎這話很坦誠。事實本來就是如此。雖然他因為公務繁忙顧不上隨時關心自己的中軍,但是有什么好處卻總是忘不了底下人,不僅明里暗里給自己的幾個旅爭好處,有時甚至是借著職務之便去壓服張紹和衛府,逼著他們給自己的手下大開方便之門…
他對李慎說:“我有個想法,想把燕東的幾個旅都編進你的右軍里,你覺得怎么樣?”
李慎克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和激動,一邊搓手一邊謙遜地說:“好是好一一這樣軍令才能暢通,就是怕我沒那么大本事…”他說不下去。這話實在是太矯情了,連他自己都聽不下去,眼下遍燕山還有誰不知道他想當提督呢?
商成似乎沒有留意到他的尷尬,沉吟著說:“我看這樣做可行。但是要等我回燕州之后和人再商量一下才能決定。我想問題不是太大,衛府能同意。你也可以開始做一些準備一一”他凝視著李慎說,“李公,有些事…還是要謹慎一些。”他把孟英寫的關牒拿出來交給李慎。“這是端州府衙的公文,上面列支的錢糧是地方上為右軍前段時間修路提供的一些津貼和補助,你收著,回頭派人去府庫里領出來。”
李慎拿起公文看了一遍,笑道:“這些文官就是這樣,工錢就是工錢嘛,非要說成是什么補助…”他把蓋著鮮紅大印的信箋放到桌上,說,“我明天就趕去北鄭和錢老三匯合,爭取把齊禿子連窩端了。怎么樣,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就不去了。我明天一早還要趕去屹縣,就先預祝李公旗開得勝了。”
李慎呵呵地笑起來:“小小蟊賊,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城門剛剛開啟,商成就在一群親兵的護衛下,和霍士其離開了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