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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51)荒唐事

  翌日清晨,一行人辰正時分離開軍寨,沿官道信馬游韁迤儷而來,三十里地說話就到,趕及端州城下時,太陽還斜掛在東邊天上。

  李慎的官衙在北城,驛館在南邊,所以進城之后不久兩個人就分開了。李慎告辭回了衙門去處理公務;商成沒什么要緊事,地方上的具體事務他也沒必要插手,本來想讓兩個護衛先把馬牽回驛館,自己帶著蘇扎他們慢悠悠地朝回走,可一低頭看見自己還穿著錦袍官靴扎著金釘腰帶,只好打消了這個臨時起意的念頭一一這身裝束要是在街市上一現,只怕滿街人不是被嚇跑就是都跑來瞧他的熱鬧了…

  他回到驛館,剛剛脫下官服洗了把臉,還沒來得及換上家常衣服,驛丞就跑來稟告說通判大人來了。

  他一面系著內衫的褡子一面隨口問道:“他來做什么?”

  驛丞躬著腰側身低頭等在門邊,聽見商成發問,楞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和自己說話,囁嚅了一下,吞著唾沫說:“小,小的沒敢問。”

  商成這才發現自己走神問錯了人。他沒再說話,從椅背上扯了件寬袖廣身的燕居服,一邊伸胳膊套袖子,一邊邁步出了居室,吩咐一聲“讓他到上房里說話”,便穿過廡廊踅過角門徑直先去了。

  他前腳進上房,后腳通判就到,站在階下揚聲報名覲見:“端州通判孟英,晉見督帥。”這是個身材矮挫的黑胖子,一身肉把青色官袍繃得幾乎看不見一條皺褶,大熱天站在日頭直曬的庭院里,滿頭滿臉的汗水順鬢角頰頸項望下淌,圓領袍服的領口附近早就是一大片的濕漬。

  “外面太陽大,趕緊進來。”商成道。又吩咐驛丞趕緊去打盆水來讓孟英洗臉,自己擎起茶壺給他倒了杯涼茶,等孟英在檐下擦過汗進來坐下,就把茶杯塞他手里,說,“喝口水解解渴。你是個胖子,耐不得熱,我這里也不是衙門,就不用講那么多規矩。實在熱得受不了就干脆把官服脫了。”一面說,自己就先敞了衫坐到孟英旁邊,拿把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風取涼,

  “謝督帥體恤。”孟英拱了下手,端起茶盞飲了口水,卻沒脫官服,說,“也不是太熱。只是聽說督帥回來,我過來得有點急…”

  “哦?出了什么事?”

  雖然已經和商成打過多次交道,但是孟英依舊不習慣這種隨和中帶點親密的談話方式,他拘謹地坐在座椅里,一手持著茶杯,一手從袖子里掏出張帕子抹了抹額頭上密密匝匝的汗,回話說:“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大人一走就是好幾天,這個,這個…心頭有點擔心。”

  商成笑道:“你擔心什么?我就是去看看周圍的幾座軍寨,有什么好擔心的?”他瞅著孟英不自然的神情,開玩笑說,“未必是怕我被狼叼走?”話沒說完,他自己就先被自己的玩笑話逗得笑起來。孟英更加地不自在,臉頰的肥肉抖了兩下,使勁擠出張笑臉,說:“大人說笑了。幾萬突竭茨人都沒能留下大人,幾頭狼又何足道哉?要是真有不開眼的畜生敢來冒犯大人的虎威,正好讓大人打來做一身好袍子。”

  商成呵呵一笑,幫孟英把杯子里續滿茶水,問道:“你來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嗎?”

  孟英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道:“督帥,是這么的,你前幾天交代的幾件事,整治州城、撫民、修路、挖井筑堰塘,還有勞軍,州府衙門已經在著手辦理了。”商成點了下頭,贊許地說道:“剛才進城時我已經看見了。城外收留流民的那片窩棚雖然簡陋,但位置挑得不錯,是個太陽曬不著的背陰地方,窩棚看樣子建得還結實,也能遮風蔽雨;看得出你們是用了心思的。不過,城里的光景好象沒什么變化,垃圾還是丟得到處都是,幾塊積水的污泥塘也沒填。就只有驛館后巷里的幾堆破爛被你們挪走了。”他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孟英,問道,“一一你們就打算做個臉面上的工夫?”

  孟英趕忙站起來說:“怎么會?我們也是想把事情做好。一定做到令大人滿意!”

  商成招手讓他坐下,說:“讓我滿意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住在端州城里。”他知道孟英這個人,和周翔一樣的梗直脾氣,不可能在百忙中抽出閑暇跑來問候自己一聲,就問道,“是不是遇見什么難處了?你說說看,講出來大家一起參詳一下。”說著,他又記起來一件事,就問道,“右軍兩個旅把幾段官道都修過的事情,你知道不?”

  孟英還在躊躇著怎么開口說出自己的來意,聽見他突然轉過話題莫名其妙地到李慎,就點了點頭說:“知道。剛打春就在修了。李慎說道路不暢糧草軍資供應不上,就自作主張派了幾營兵修了幾段;當時周推官還找了兩個老吏帶著十多個修路的老石匠去給他們做指點。怎?路有毛病?”他馬上又搖頭否定了自己的說法。“不會的。那路是用土和碎石鋪墊了幾層的,老匠人都說能管個十年八年。”

  “不是說這個。”商成抿著嘴唇思量該怎么開這個口。最后,他干脆實話實說,“你要不過來,罷了我也要去找你。有兩個事要和你說一聲。一是勞軍的事情。不用買羊了,就按市價折成現錢送到指揮衙門去,右軍自己會作分配。二是這幾段路的事情。官道歷來都是由地方上維護保養,官府也有專門的錢糧支出,你們不該讓衛軍來做這個事…”

  孟英張著嘴辯解說:“我們本來就沒想讓衛軍來做。是李慎自己提出來的!要不是他說帶兵的最怕就是讓兵閑下來,兵士們一沒事情做,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偷雞摸狗,我們怎么可能把地方上的事情拿去麻煩他們?我們躲都躲不過,怎么敢去招惹他們?”

  商成這才明白李慎也只和自己說了半截話。他原以為是地方上忙著別的事務,一時顧不上修路才請衛軍來幫忙的…原來是這樣!他有些抱歉地對孟英說:“對不住了。剛才不該責怪你們的。都是我不好,沒了解清楚情況就先數落你們一頓…”他沒理會孟英臉紅脖子粗欲言又止的怪模樣,停了停,又說道,“不過你們還是有件事沒做對一一既然右軍替地方上解決了問題,那你們就該從正項支出里把這筆開支撥給右軍,哪怕不給足數,也該象征性地犒勞下將士吧?”他不想打問這筆本來該支付給右軍的錢最后去了哪里。因為完全沒有那個必要一一還能去哪里呢?他只想讓他們拿出一部分來補給右軍,多多少少地是個意思,別讓兵士們寒心。“要不這樣,地方上…”

  孟英很失禮數地打斷他的話,說:“督帥大概不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錢,端州府衙早已經撥給右軍指揮衙門了。雖然李司馬說兵士們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賣兩膀子力氣,只要地方上糧食管夠就成,可我們還是按平常招募民伕的工錢伙食給付的錢糧!”

  商成驚訝得瞪視著孟英,半晌才問道:“那…李司馬怎么說,你們沒付這筆錢?”

  孟英抬起漲得通紅的胖臉,深陷在眼窩里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商成,冷笑一聲說道:“大人,要是我們沒給李慎錢,你覺得按李將軍的脾氣性情,他會不會派兵把端州府衙給圍了?您要是不信孟某說的話,可以去衙門里查閱帳冊,周推官、戶曹還有我的簽押都在,右軍的收據也在!”

  商成苦笑了一下。他現在已經相信了孟英說的話。依他對李慎的了解,真是地方上克扣了右軍工錢的話,李慎說不定真敢做出什么蠻事來。不過,雖然說李慎貪財是不假,可并不是說這個人沒腦子。事實上,只要事情牽涉到錢財,這個人一向就是足智多謀,而且最擅長的手法就是混水摸魚;就象他在屹縣南關做的那樁事,貪墨了那么多的錢糧,最后不也是查無實據而讓他蒙混過關了么?

  他正想說兩句話勸說一下氣頭上的孟英,孟英卻在座椅里猛地一拍大腿,咔嚓嘩啦幾聲響,擱在旁邊幾案上的茶盞茶壺連同黑漆木托盤接二連三地翻到地上。在屋外值勤的兩個護衛立刻走到門邊來查看發生了什么事,被商成揮手趕開了。孟英渾然沒注意到自己的官服下擺連著綢褲都已經被茶漬浸得透濕,蹙眉擰首跌腳地后悔不迭,手握著拳頭在屋子里兜圈子,念經一般地叨嘮著:“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這可怎么辦?怎么辦?”

  “…怎么回事?”商成問。

  孟英一屁股坐到座椅里,仿佛泄氣的豬尿脬一樣變得無比地委靡,半天才睜著連光彩都了一雙小眼睛吁著氣說道:“這筆錢,因為修路的是衛軍不是民伕,所以走的是雜項支出,列的是勞軍科目…”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又被李慎耍了!”

  商成心情復雜地看著端州通判。他沒有想到李慎為了謀點錢財竟然會這樣大膽,居然耍出如此的伎倆。他也不能責怪孟英,也不能責怪對這件事負有直接責任的周翔;他們只是沒有料到李慎會是如此地狡猾,簡直比個老到的墨吏還難以對付。現在,他得好好想想該怎么處理這樁事一一既不能讓李慎下不來臺,也不能教端州府衙吃這個虧…

  麻煩啊!

  他撫摩著臉上的傷疤,焦慮地想著可能的解決辦法。其實,兩方面都不足為慮,只要他端起提督架子,三兩句話就能讓事情風平浪靜。不過事情既然已經揭穿了,那紙里包不住火,早早晚晚都會傳揚出去,到時候李慎就要被人譏笑諷刺。他既不愿意看見自己的老上司落到這般田地,也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一這樣的丑聞真要是傳出去,那丟人不僅是李慎,連帶燕山衛軍都要掉臉面!

  不行,他絕不能容忍發生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必須把李慎保下來,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掩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便故作輕松地對孟英說:“我還以為是什么事哩,就把你急成這樣。這事我早就知道了。前段時間右軍給衛府和提督府都發過呈文,就說的這樁事。你們當地方官的,能時時刻刻想著衛軍,我和李將軍還有衛府的張紹將軍,都覺得很高興,也很感激。李將軍還在公文里建議衛府給巡察司衙門遞份公函,把這事作為你們的政績加入年考。張紹將軍已經同意了,估計很快就會有結果。”他停下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順便想想到底是個什么“結果”。“…周推官調去衛署任職其實就是因為這個事。另外,他走之后端州地方的推官也出了空缺,提督府在考察過幾個人選之后,最后決定由你來接任這個職務。”他臉上帶著澹然的笑容看著嘴都合不上的孟英,說,“本來在吏部的公文回來之前,我是不想告訴你這個事的,但是我又想聽聽你對此的看法一一存直,”他叫著孟英的字表示親熱和信任,“你有信心當好端州的推官么?”

  商成這番話里漏洞百出,可被突如其來的喜訊砸得暈頭轉向的孟英哪里還有心思和時間去仔細推敲,矮胖的端州通判坐在座椅上,嘴已經咧到后腦勺,雙手使勁揪著自己的官服抓扯著,努力不讓自己在提督面前失態。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驚喜之中對商成說過些什么…

  “好,好,我記得了。”商成一直把孟英送到二門。在分手時,他再三叮囑孟英,一定不能把風聲透出去。他說,“存直,在吏部的任命下來之前,你可一定不能告訴別人,不然衛署會很難堪…”

  孟英拼命地點頭:“督帥,您放心,我不會說的!”

  “那就好。另外,地方上的公務也不能懈怠。要知道,你干得越出色,衛署在這樁人事任免上說話就越有底氣!”

  “您放心…”

  看著孟英盤著一雙短腿連蹦帶跳地出了驛館,背影消失在白晃晃的日頭下,商成才憂心忡忡地朝回走。

  李慎的荒唐事算是平息了,可他的麻煩才剛剛開始。現在,他要開始為孟推官的事情犯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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