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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50)在端州(下)

山梁上很安靜。靜得能聽見遠處草窩里雛鳥咕咕咕的啼叫。清爽的涼風順著山坡爬上來,幾叢密密的山棗樹的樹葉發出出刷刷的聲響。風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裹來一段鄉間小調,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飄飄渺渺游游蕩蕩地在山梁間回響一一  “四月里桃花紅,

  五月里杏花開,

  問一聲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時候來,

  問一聲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時候來…”

  商成佇立在燕國長城的殘墻邊,靜靜地聆聽著一詠三嘆的小調,忍不住又回憶起他的蓮娘。她已經離開自己兩年了。可她又似乎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無論在什么時候,只要他一想到她,她立刻就會出現在他面前,紅著臉,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情意綿綿地凝視著他,溫暖而關切地詢問他的一切,傾聽他吐露心事和惆悵,為他高興,也為他犯愁…此時此刻,在纏綿的歌聲中,他恍惚覺得她就站在自己身邊,深情偎依著他,依靠著他…

  幾個護衛散在四周,沉默而機警地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李慎坐在一塊臥石上,臉上掛著一絲冷淡而客氣的笑容,兩道碧幽幽的目光隱在微微耷下的眼瞼后面,仔細地審視著自己的年青上司。夕陽西斜,金紅色的晚霞灑滿了整個山岡,商成就象一座石刻雕像般迎著夕陽巍然駐立,在漫天霞光中,長長的背影就象這橫亙八百里的大燕山一樣既挺拔又深沉…

  李慎的嘴角驀地抽搐了一下。

  一剎那間,他的心頭竟然涌起來一股慌亂,甚至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連帶著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這就是那個被他從亂軍里提拔起來的年青人?這就是被他兄弟倆支使到邊軍里去熬時光的那個鄉勇?這后生什么時候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把動搖的心神重新聚攏到一起。造化弄人啊!他不由得哀嘆起不可捉摸的命運。他和族兄當初還以為一腳把商成踢進邊軍,這個家伙便永無翻身之日,誰知道一眨眼的工夫,這個趕馬的馱夫就爬到了自己的頭上!早知道會有今天,他當初就不該…唉,這都是運數!

  他低著頭胡思亂想,全然沒留意到身邊的動靜,直到商成和他說話,他才驚愕地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商成已經走回來坐到他對面。

  “…我以前來過端州兩回,居然還不知道這土坎就是燕國長城。我記得北鄭城的東邊也有這樣的土墻,那也是燕長城?”

  “唔。不是。”李慎胡亂點了下頭又立刻搖頭。他心頭有鬼,感觸又多,根本不敢抬起頭和商成對視,扯了把青草假裝拿草葉子去擦靴幫上的土,借此來掩飾自己的局促。“北鄭東邊廣平驛那段是秦長城。秦掃六合之后,為了防備匈奴和東胡,就把戰國時秦趙燕三國北地的長城都連接到一起,有些地方地勢險要,就新筑了關隘城墻。屹縣拱阡關的那一段才是燕國長城…”他顛三倒四地說了幾句話,這才平靜下來,抬起頭望著商成說,“這個事在《水經注中有記載,好象是燕王四年還是趙王八年的,燕趙兩國換土地,燕王就下令在這一片筑城。”這時候他才驚訝地發現商成的眼眶有些泛紅,臉色也是異常地蒼白。他停頓了一下,把目光從商成臉上挪開,蹙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手指著向西隱沒在山巒中的那條明顯比周圍要黯淡得多的“線條”,說,“記得《史記匈奴列傳里有述,‘燕昭王有賢相秦開,為質于胡,留胡十余年,胡甚信之。歸而襲破東胡,東胡卻千余里。燕亦筑長城,自葛水越造陽至襄平,千五百里,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以拒胡。’一一葛水就是今天的燕水。燕州東北靠近燕水河畔的那個葛平鎮,就是當年燕國長城的葛平關。”

  商成眼瞼微微一顫,盯著李慎手指的方向的目光也是驀然一凝。他讀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里到過古燕長城,還去過據說就是“造陽”的河北張家口市的懷來縣,讀研究生時閑著無聊,還找來不少資料論文考證燕長城的歷史,《史記上的這段話他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達千余里”,不是“千五百里”,更沒有提到什么“葛水”和“燕水”!

  他的心頭馬上浮起一個疑問:是李慎記錯了,還是自己讀過的《史記有殘缺?或者,是自己記錯了?

  最后一個疑問馬上就被他排除了。看樣子李慎也不可能記錯。要說是《史記因為版本不同而有殘缺遺漏,似乎也不太可能一一古往今來那么多的學者專家,不可能都是翻著同一版本的《史記論證燕長城吧?只要相互映證比照一下,馬上就可以察覺史書記載上的不同,也會因此而再追溯考證一回史料,并且還會為此留下大量的文獻資料。可他從來就沒看見過一篇文章有這方面的論述,甚至連提都沒人提到過“自葛水越造陽至襄平千五百里”的事。難道說…這就是他看《三國志時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的原因?這個世界的歷史在某個細微的片段上曾經出現過偏差?

  他馬上就敏感地意識到,或許不是一個偏差,而是一連串的偏差最終導致他眼前的世界和他以前認識的世界有差別。他還記起自己曾經看過一個物理學還是天文學方面的科學假設。假設的細節他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道理還有點印象,記得那個假說的核心就是這個宇宙一一當然也包括他曾經呆過的世界一一并不是單一的,而是無數個世界同時并存的,就象兩面相對擺放的鏡子一樣,每一面鏡子里映照的鏡子影像都是無限延伸的,這就意味著鏡子是無數個,世界也就是無數個…

  “…前唐的燕州地方志也有記載,‘燕塞在葛水東。貞觀四年,靖破突厥,易葛水為燕,置郡縣,治在燕城。’”李慎倒沒注意到商成的走神,兀自侃侃而談,“不過那時的燕城很小,戶不足兩千,人口不及一萬,縣治就在座牌驛附近,和現在的燕州倒不是一回事。”

  商成笑道:“歷史變遷滄海桑田,大都如此。就象書上說‘燕塞在葛水東’,可葛平鎮現在不就在燕水西了?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商成本來是有感而發,李慎卻覺得這是他在用隱晦的言辭來敲打自己,漲紅了臉干笑兩聲,也不搭話,挑了目光去看即將沒下西邊山顛的一輪紅日,心頭暗暗發恨:自己本來想借著談古論今拉近兩人的關系,誰知道他竟然不識趣,打哈哈胡謅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再沒有比這種毫無遮攔的警告更讓他覺得丟臉的事情了!

  哼!不知進退的東西!

  商成倒沒留意到李慎的臉色不自然,繼續說道:“說到葛平,我倒是想到一件事。離開燕州時,葛平駐軍報說,燕水北邊的土匪水耗子鄧老九投案了。眼下除了幾股慣匪之外,燕州和枋州的小股土匪已經紛紛放下刀槍甘心服苦役,就是端州的剿匪進展不大啊…”他咂了下嘴,誠懇地問道,“李公,端州這邊是不是有什么困難?或者遇見了什么難題?你說說我聽聽,咱們一塊商量一下,有什么問題就地解決,別耽擱了才好。”

  商成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如此委婉,李慎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抵觸情緒,頂多發兩句不著邊際的牢騷就可以進入主題。可誰知道李慎一點都不領情,他話音剛落,李慎就硬邦邦地頂回來:“我倒是想剿匪,可兵士們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力氣去剿?”

  商成搓著手不知道該怎么說了。端州的士兵吃不飽飯?這話從何說起?就是怕張紹和李慎有私怨,衛府卡著右軍的糧餉做文章,所以他才親自過問右軍的軍需補給,無論哪樣物資都是足足的分量,怎么可能出現吃不上飯的情形?

  他苦笑著說:“李公,剿匪是緊要公務,咱們可不能義氣用事,張游騎也是秉公處置,并沒有夾雜什么私心。”

  “誰義氣用事?你說我?一一什么話!”李慎一點情面都不留,撇著嘴說道,“我怎么可能和張紹一般見識,連個孬好都分不清楚?再說,我也沒說是張紹使的壞。”

  商成一怔,連忙問道:“那你是說誰?”除了張紹能借著職權動點小手腳,眼下燕山衛還有誰能給李慎穿小鞋?別說那些文官,就是自己這個假職提督,無論勛銜還是職務都在李慎之上了,面對李大將軍都只能溫言勸慰呀。誰吃了熊心豹子肝,敢來他頭上動土?

  “還能有誰?就是端州城里的那些人!”

  商成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李公,我知道,你和端州地方上在公務的處置方面有矛盾,大家說不到一塊。我這次來,也有調解這個事的想法。我已經和地方上的官員反復重申了衛署的立場,在這個事情上,衛署是堅決站這你這一邊的一一當前要做的事情,第一樁就是剿匪,不管是誰,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都必須先把分歧和想法放到一邊,全力配合剿匪。不僅要配合衛軍把干凈徹底地解決燕山匪患,還要抓緊落實各項與軍務有關的細務,包括道路運輸民工這些事,都必須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和計劃。”

  李慎一咧嘴,就象他有牙疼病一樣,吸著涼氣說:“他們怎么說?”

  “他們還能怎么說?當然是支持了。這又不單是咱們衛軍一家的事情。”

  李慎冷笑著說:“我看倒象是只有督帥在著緊上火吧?”他馬上察覺到這樣說話顯然是把兩個人的矛盾公開化,急忙添了一句,“那些文官才不會管咱們衛軍有多苦多累。我就說要點牛羊犒勞下將士,他們就推搪了半個多月,到現在送來的牲口連一半都不到。”

  “他們已經答應,余下的部分就在旬內送到。”商成說,“不過,官府要給莊戶提供耕田犁地的大牲口,牛也不夠支派,你看,能不能折算成羊頂上?”

  “不用,就折…”李慎驀然收住話,改口說,“成,就折成羊。不過要活羊。你知道,右軍分駐在燕東各地,要都是死物,怕送不到地方就該臭了。尤其是錢老三和范全他們,離得更遠,軍務又重,我思量著應該給他們多分一份。”

  商成點頭答應說:“好,我回頭就交代地方上經辦這事的人一聲,讓他們收活羊。要是收不上來,就按市價折成錢交給右軍指揮衙門。”他對李慎說,“我看還是少要點活羊多拿點現錢好一些。近處幾個軍寨就給羊,遠點的地方就發錢讓他們自己改善伙食。你看怎么樣?”

  李慎假意猶豫了一下,然后謹慎地說:“這樣…也好。”

  商成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說這個好財的老上級了。就算是做戲,也該做得認真點呀,你既然要折現,怎么不讓地方上連人工費交通費一同折進去?難道說端州府衙把活羊給你送來,你還真要自己趕著去一寨一城地送不成?況且端州府那些文官又不是傻子,自己放著人情不做,真把所有的買羊錢都送到你這里?算了,不去說他了,只要他把事情辦好就成,回頭和地方上說一聲,連活羊都不用買,錢都送他手上拉倒。

  下山的路上,李慎又提出一個事。他的兩個旅為了調動方便,幫著地方整飭了好幾截官道,這是不是也該算伕錢?照官上的例,民伕出工一天是十八文的工錢,還要管兩頓飯,那衛軍出工出力又自己管了伙食,這么大一筆支出,總該有個地方核銷才對吧。

  商成被他的認真模樣逗得苦笑不得,最后說:“我來和地方上說。實在不行的話,我讓衛署找個支出帳給你核了。”

  回到軍營以后,他們又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商成拐彎抹角地勸李慎,希望他不要隨便插手地方事務。因為商成剛剛答應為自己“報銷”兩筆開支,李慎最后也就答應了這個事。

  當晚兩個人就歇在軍營里。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回了端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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