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晚上,文沐一直在為錢的事情操心。他幾乎把自己能說上話的人都找了一遍,把能說的好話都說了一遍,直到戌時二刻宿營號角吹響,他才回到營房里。
他找了根木棍,把一頭在油燈的火苗上烤得焦黑,然后蹲在燈龕下,把紙片墊在膝蓋上,一絲不茍地記下自己欠下的債務,姓名、職務、多寡…記好核對無誤后,他把紙片貼身揣好,然后回到自己的鋪位,借著油燈昏黃朦朧的火光躺下來。
銅錢就在他的枕頭邊的褡褳里,一共是十一緡另六百錢,是他分別從十六個人手借來的。他隔著粗糙的厚麻布慢慢摩挲著褡褳,手指肚感覺到褡褳里一串串銅子的模糊輪廓,本來毛毛躁躁的心情也漸漸地平靜下來。他仰臉瞅著黑洞洞的房梁,心頭替三娘籌劃著拿這些錢能做點什么。錢不算多,不過租個臨街臨道的空房子還是綽綽有余,再置辦點家伙事就能賣點茶水飯食,雖然來錢不多,但是養活他們娘倆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想著想著他嘆了口氣。要是他還在行營里做事的話,完全可以借著職務之便把北邊那旅衛軍的軍需雜務劃一塊給她來做,這樣別說養活她和娃娃,就是想發家致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老文,怎的了?”他旁邊鋪上的人聽到他的嘆息,就偏臉問道,“說話咱們就要回上京了,你沒事長吁短嘆地搞什么?”
“沒什么事。”文沐隨口說道。
“屁的沒什么事!哄誰咧。你整晚搞的啥事我又不是沒看見!”那人說。這就是早前借錢給文沐的驃騎軍哨長,姓樂,因為他娘是在槐樹下生的他,所以單名就是一個槐字;還有個綽號叫樂鍬頭。
“真沒什么事。”文沐說。
樂槐就鋪上半支起身,怪里怪氣地盯著他,嘿嘿一笑說道:“晌午我可是在雁鳧看見你了,也瞧見你去河邊尋那婆娘了。那婆娘不賴,怪不得能把你迷住一一真是不賴,大花眼睛挺迷人,奶大屁股圓,一看就是能生能養的…”隨著他的嘖嘖贊嘆,周圍地鋪上沒睡著的人都來了精神。軍營里都是單身漢,女人是永遠都談不厭煩的話題,任何事情只要一和女人沾邊,基本上就再沒個完,這個說樂槐一準想婆娘想瘋了看見頭母豬都覺得賽似西施,那個說文沐眼界高能被他瞧上的女人長得俊俏那肯定是沒的說,還有人巴咂著嘴問:“老文,滾炕上一卷鋪蓋窩里睡過沒有”,話題越扯越遠,內容也越來越不堪入耳…
文沐唆著嘴唇一直沒吭氣,別人問他話都權當作沒聽見,只悶頭想心事。
可這種時候沒有他怎么可能?他想裝悶嘴葫蘆,旁邊的人也不可能答應。樂槐一邊和人斗嘴扯淡,一邊聽人談論各種粗俗不堪的細節,瞅空還問他:“你愁苦成這副模樣,不是真惦記上那婆娘了吧?”看文沐依舊不說話,還以為他是在擔憂往后的日子,就幫他出主意說,“這事好辦!有沒有納采吉征都無所謂!你給營里書辦塞幾個錢,就說她是你女人,讓書辦在名冊上添一筆,不就什么事都沒了?等到了澧源大營,營盤外尋處宅子安頓下,再在衙門落個戶籍,那時誰吃撐了來打問你女人的來處?”
他連比帶劃說得口沫四濺,周圍人也都紛紛點頭。有人還說,反正文沐也是個鰥夫,別說半道續個女人,就是娶上兩三個也很正常一一他個正牌子營校尉領,一年領那么多的錢糧布帛,總得找人來幫他花銷吧?
一說到錢糧,大家不由自主就想到被欠的薪餉,人們嘴里立刻變得不干不凈起來,指著做事不地道的燕山衛府和假職提督商瞎子一通亂罵。還有人聲言,山不轉路轉,總有一天要給燕山衛一點顏色看看!
群情激憤中,忽然有人冷笑說道:“都省點力氣吧。一一還不知道回了澧源是怎么個結果哩,能不能再吃這碗飯都是兩說的事情…”
冷笑聲雖然小,可就象夜梟啼鳴一樣陰惻惻地刺耳,釘在人心上,人人都禁不住渾身一激靈,轉瞬間偌大的倉房里就沉寂下來。一片沉重的呼吸喘息聲中,只見大倉房一頭一尾兩點豆大的燈火無風搖曳,映得四壁灰暗上黑乎乎的人影驟長陡短倏忽變幻,暗影幢幢猶如鬼魅般高下起伏,頭頂上橫豎支架的大梁椽木就象壓在人們的頭頂的一座山,顫顫巍巍似乎隨時都可能崩塌倒下。
死靜了半天,有人兇聲惡氣地罵道:“吳侉子,遭你血祖宗的!你造這些謠做什么?沒鳥屁事干咋不滾去刷馬桶!”
那個吳侉子只是嗤笑一聲便不再言語。
又有人說:“吳侉子,你聽到什么風聲了?”
吳侉子拖長聲氣哈呀地長嘆一聲,似乎是打了個哈欠,半晌才慢悠悠地賣關子說道:“也沒聽說啥…”
倉房里立刻就響起一片咒罵。
文沐枕著胳膊躺在鋪上,豎著耳朵聽下文。他聽人說起過,吳侉子的一個什么拐彎抹角親戚就在燕山衛署里哪個衙門做事,據說還是個不小的官。以前他還不信,眼下已經信了六七分一一吳侉子說不定真是知道些機密的事情!
這里和他心思一樣的軍官不少,都出聲呵斥那些出聲打岔的人。他們擔憂著回澧源之后的出路。雖然說草原大敗和他們這些小軍官并無干系,可這事誰也不敢打包票,朝廷一怒之下裁撤合并幾個軍旅淘換一批將領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就算眼下為了穩定軍心不急著動手,也就是多挺一兩年而已…
等大家都不說話了,吳侉子這才說道:“我倒是沒聽說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聽人講,李慳被捋了爵位…”立時就有人罵道:“早該捋了!怎么沒把他拖去菜市口砍頭?!一一他們一家就沒個好東西!李慳、李悟、李慎,還有那個什么李真,都該砍了腦袋!”吳侉子也沒理會別人的議論,繼續說道,“…蕭大帥還關在天牢里,聽說朝廷的意思是不讓他帶兵了,還說什么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聽到這里,文沐已經沒心思再聽下去了。他已經聽出來,吳侉子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因為這些事雖然只是早晚必有的,而且也不見得有多機密,但一來不可能這么快就傳到燕山,二來就算處分蕭堅也會用什么廉頗老矣的借口一一敗仗的事實就擺在那里,僅此一條就足夠砍蕭老帥的頭,哪里還用找什么理由。所以這吳侉子也是道聽途說而已,連帶他那個什么親戚也不見得就是多大的官。
不少人也瞧出來吳侉子是虛張聲勢,連笑帶罵外加幾個土坷拉硬餅子,都讓他閉嘴睡覺,一片吵鬧樂槐怒罵道:“遭他娘!要真是咱們不能打,那解甲歸田我都認帳!可這敗仗是我們情愿打的?蕭,蕭大帥…”他連說了兩聲,終究沒把話說完,恨恨地啐了口唾沫轉過話頭,“那李慳也是打老了仗的人,誰知道這一回被大油蒙了心,在阿勒古河一段連個敵情都沒探清楚,就敢移營到左岸,向西偏出去四十里地,楞是沒在這段路上設個寨子撒點兵看著,他要不吃敗仗,老天爺都不能答應!一一可他娘的干我們這些當兵的什么屁事?”
他一提起這個話頭,別人立刻紛紛響應,倉房里頓時罵聲四起。
“就是!李慳發昏丟了左路,又連累了大軍,憑什么光捋他的爵?依我看,砍頭都是輕的!就該把他拖去千刀萬剮!”
“樂鍬頭說得對,將軍們瞎指揮,我們這些大頭兵敢不聽?”
“唉,蕭帥還是老了一一看他提拔的商瞎子都做了些什么?除了克扣弟兄們糧餉,他干過一件好事沒有?”
紛紛擾擾中也夾雜著一些“各人小心少說兩句”、“蕭帥也有他的難處”之類的話,都被淹沒嗚嗚嗡嗡一片爭辯吵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