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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4)

  會議上諸事不順,商成的心情也差,攢眉橫目快步疾走;石頭和幾個近衛半句話都不敢多說,一溜小跑地緊緊跟隨。穿過東院廡廊,跨過一道月洞門,堪堪能望見西院門一角,商成驀地停住腳,陰沉著臉掃了門邊肅立的衛兵一眼,一言不發轉頭就朝后院子走。

  石頭趕緊追上來,小聲提醒說:“督帥…”

  “別羅嗦!”商成不耐煩地說道,“有話就說!”

  “…仲山和老錢回來了,都在西院公事房等著要見您。還有范全,他也來了。”

  “怎么不早說?”商成脧著眼瞪了石頭一眼。石頭陪著笑回話:“他們也沒來多久,大概小半個時辰不到。他們是午時前后到的座牌驛,在驛站里吃了晌午之后進的城,先去衛府簽了押報了到,這才趕過來。我看他們不是為著公務,你又在開會,就沒進議事廳去告知你。”商成掉回身邊走邊隨口又問,“范全怎么也跑回來?我不是讓你和老包給他帶話,叫他不要回來嗎?”石頭說,“我在這邊應差,還沒顧得上仔細問,他也沒說表面一一好象是他在端州和別人起了什么紛爭,爭不過人家,干脆就跑燕州來找您訴苦了。”

  商成的腳步陡然一滯。范全在端州受氣,還被氣得跑燕州來告狀,不用問,一定是他和李慎之間出了什么事!范全所部雖然隸屬中軍,但因為去年冬天的戰事結束之后,他的人就一直駐扎在如其寨呼容寨一線扼守燕東門戶由梁川,所以衛府暫時就把這支勁旅劃給李慎的燕山右軍轄制。為了怕李慎多心,他已經多次托人捎話告訴范姬二人,反復叮囑他們事事都要請示李慎,絕對不能輕慢妄動…誰知道這兩個家伙都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最后還是這樣一番光景!

  還沒走到西院門口,隔墻就已經聽到范全張著大嗓門在院子里大聲地鼓噪:

  “…李守德真他娘不是個東西!打柁縣那一仗,我的三個營都到蒿家牌了,眼看都望見敵人的黑雕旗了,李守德一道軍令,我他娘就得丟下嘴邊上的肉去接應胡磊那個夯貨。北鄭大戰,我是第二個趕到山神廟的,七個營剛剛撒開,又是他一道鈞令,我就只能去北邊堵口子…別的都不提,就單過年發年賞,別人都是三個月的足賞,就我的兵只有兩個月;送來的牛羊就更別提了一一牛都不知道是他從哪里找來的,肉都從肋骨縫里塌陷下去有半寸,肩胛骨頭凸得能當刀使…”

  院子里大概有不少人,聽他信口雌黃說得夸張,都是嘻嘻哈哈地連聲笑罵,有好事的家伙還在和他逗趣,說:“范旅,你別是餓花眼看錯了,那是牛嗎?還是李守德弄來幾副木頭架子,胡亂蒙張牛皮哄騙你?”

  “是牛!拆下骨頭扔鍋里能熬出油湯來了!”范全還一本正經地給那人解釋,“就是看不見肉。你們是沒看見姬正當時的神情。他急紅了眼,差點把送年貨的小校一刀劈兩片,非說是那小校把肉都剔了才把牛趕過去…”

  院子里又是一陣狂笑。有人說道:“那小校笨,就不知道給老姬解釋:肉都被李慎拿去喂狗了?”又有人笑道,“你蹲在北鄭城里喝西北風知道個屁呀!老李臘月里在端州一口氣新納了兩房,那還不得多吃點肉補養身子?”

  商成在院墻外聽著他們越說越是不堪,心頭惱怒臉色一片鐵青,連衛兵敬禮也沒理會,緊走了幾步進了院子,就見院里一二十個穿綠著青的七八品軍官或坐或站地圍了一圈,個個挽袖子掖袍角,交頭接耳高談闊論嬉笑怒罵不一而足。此時天色已經黃昏,提督府早已經下衙,兩邊廂房滴水檐下只站著幾個跑腿辦事的值夜書吏,正對著一圈人指指點點,瞧見他黑著面孔朝臺階上一立,立時屏聲靜氣地溜回公事間。惟獨一個司錄有風濕痼疾腿腳不便,一時躲閃不及被他惡狠狠的目光盯住了,只好賠著笑臉過來朝他拱個手,訥訥地說:“督帥…”

  “怎么回事?”

  “這…”司錄咧下嘴,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里是商成平常辦公的官廨,地方遠不比東院寬敞,能到這里來和他說話的官員又少,所以只給候見的官員安排了一間廂房作為坐等之用。誰知道今天竟然來了一二十個軍官,廂房里根本坐不下,就都涌到院子里。雖然文員書吏都知道這樣做不合規矩,可滿院子軍官個個都是跟著商成出頭的兵,說是他的心腹子弟也不為過,又有誰會不開眼地上去勸阻這些兵大爺?

  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瞄見商成,捅胳膊拽袍子地給同伴使眼色,亂糟糟的場面片刻間就安靜下來,只有范全一手搭椅背一手垂身側,兩條腿八叉著斜拉坐在座椅上,背對著商成兀自說得口沫四濺:“…前幾天我去端州催要錢糧,李大將軍一聲‘等著’,我就眼巴巴地在右軍指揮府坐了兩個時辰,灌了一肚皮的茶湯,楞是連李大將軍的一根頭發絲都沒看見。連去了三天,天天如此。第四天我發了狠,天沒亮就去指揮衙門堵他,這才撞見人。”他呸地吐了口唾沫,“可人家李大將軍怎么說?一句‘沒錢’就把我打發了。我攔了門不讓他走,他居然就敢喊人把我亂棒打出來…”

  和他并坐的孫仲山原本還樂呵呵地聽著,此時也覺察出周圍氣氛不對,狐疑地轉頭一望,登時神色一凝,踢了錢老三的座椅一腳,跳起來挺身直立當胸一禮,大聲道:“督帥!”

  十幾個呆楞發怔的軍官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跟著行禮。

  商成還了個禮,環視了一周,最后望定挺胸疊肚站得矛一般直的范全,嘴角掛著冷笑說道:“范旅帥這一回是長本事了,知道去指揮衙門堵人了一一你在北鄭山神廟時,門可沒堵緊啊。”

  范全委屈地說道:“督帥,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李慎那混帳想讓他的人撈功勞,那幾個突竭茨部族小汗王怎么可能跑得掉?”這是他最窩心的事情。山神廟一役,兩千多突竭茨人從北邊趙軍沒來得及扎緊的口子里沖出去,最后經馬直川逃回草原,給燕東戰役的收尾之戰留下了很大的遺憾,他還因為被李慎指為“作戰不力”而受到行營的嚴厲叱責,連前面立的幾個小功勞都被捋得一干二凈。這事不僅讓他在燕東戰役里沒“吃上肉”,連帶著下面的兵士也跟著他受委屈,年初朝廷大賞燕山三軍,就只有他的旅得的賞賜最薄…他越想越氣,忍不住破口大罵說,“我遭他…”晃眼瞥見商成神色不善,下半句臟話就沒敢說出口,默了一下囁嚅說道,“一一督帥,端州我是呆不下去了,你幫我換個地方吧…”

  “你是右軍指揮衙門都敢踹的人,我還能把你換去哪里?我也怕你來踢我的門!”

  范全還值當是商成和他開玩笑,瞇縫了眼睛嘻地一笑:“督帥明鑒呀!右軍衙門怎么能和您這里比較?”他涎著臉上前幾步扶住商成一條胳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朝院子里走,“李慎那家伙又怎么能和您比?打又不能打,扛又不能扛,就知道背后捅刀子撒錢收買人…”

  商成乜了他一眼,正想發火,范全已經嚷嚷著支使錢老三:“老錢,快給督帥搬把椅子!遭娘瘟的,你們這些混帳就知道傻笑!沒看督帥老大人剛剛回衙?快上熱毛巾,讓督帥擦把臉!上茶湯!趕緊上茶湯!”一頭說,一頭恭恭敬敬地攙扶著商成坐下,搶過別人端來的茶湯雙手捧給商成,“大人先喝口水潤潤喉嚨…”

  “滾!”商成接了茶盞,抬腿就是一腳踢過去,看范全一閃身立刻呲牙咧嘴揉屁股,氣得撲哧一笑,罵道,“你跟誰學的這么無賴?官越做大,性格倒越輕浮了?好歹你也是個讀書人…”

  “誰說的?我怎么可能輕了?天天在如其那個鬼地方呆著,頓頓吃糙米喝菜湯,這才幾天,年前才發的兩套軍官甲就發緊了!”

  商成不去理他,和一眾老部下挨個打過招呼,瞧著天色漸漸地昏暗下來,對大家說:“瞧今天這架勢,你們不在我這里吃喝一頓是不會罷休的。”眾人都是笑。他便吩咐石頭去大伙房給做幾桌上好席面,又說,“我這里飯菜管夠,酒不能多飲一一想多喝的話吃完飯你們自己去南市。”

  一頓飯吃下來更鼓已經敲了兩回,把人送走的時候,孫仲山拉在最后,瞧著機會問道:“督帥,有個事不知道該不該問…你怎么沒把文昭遠留下來?”

  “文沐?”商成詫異地瞥了孫仲山一眼,神色也黯淡下來,沉默了良久才說道,“你沒在燕州,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一一昭遠在鹿河之后就再沒了音信。年前我找人幫著查過幾回,所有兵營都沒他的名字,他可能…”他的話沒有說完,只是幽幽地長嘆了口氣。

  孫仲山繃緊嘴唇再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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