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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4)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辦法(中)

  太累了。這是商成接管燕山衛半個月以來唯一的感覺。李慳和陳璞遺留下來的公務堆積如山,各種各樣的新問題層出不窮,衛治各衙門的人事關系又紛紜復雜,他連熟悉環境都趕不及,就開始跌跌撞撞地主持這挑到處都是窟窿眼的爛攤子。

  他已經聽到一些別人對他的議論,但是眼下他還顧不上考慮這些,最緊要的就是把窟窿眼都堵上。

  可是他該怎么做?他根本就沒有管理這么大一個地方的經驗。那么多的事務,他既沒有頭緒也分不清輕重,急忙間還找不到什么人商量,盡管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累了個半死,還是看不到局面有多少好轉。他甚至連個能請教的地方都沒有。他的兩個文官副手,陸寄牽掛著朝廷換相的事情,狄栩的心思都在巡察司和衛牧府的重重矛盾上,都幫不了他什么忙。而提督府里一些能辦事的實職官員,又被巡察司扣著不放。這就更讓局面變得一團糟亂。

  現在,他坐在提督府西院的上房里,久久地盯著桌案上的一盞燈籠出神。

  他面前擺著天擦黑時才送來的敦安縣呈文和一本帳冊。呈文里說,敦安縣受北邊的戰事影響很小,逃難過去的人家只有三十幾戶,男女老幼合一起還不到兩百個人,縣里已經有了妥善安排,過幾天天一放晴,就讓他們返鄉。

  本來這是好消息,可他看見這份文書,卻覺得心頭無比地憋悶。提督府正月十二就下文各州縣急速清查難民人口,轉眼過去了半個月,除了燕州左近的兩三個縣遵照辦理之外,別的地方就只有屹縣和敦安呈遞了帳冊。要知道,屹縣可是在燕山衛的最西邊,敦安在最南邊,最遠的兩個地方都送來了公文,別的地方怎么連紙片還沒有半張?

  他當然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地方上的官員既不想得罪他也不愿得罪李慎,只好出工不出力。但是他又不能去指責地方上的官員們懈怠公務。他斥責他們,他們再向他辯解,這樣就更辦不成什么事!有公文在路途上往返的時間,還不如讓他們繼續磨洋工一一這總要比把寶貴的時間都花在扯皮上來得好吧?

  不過他也知道,這種情況必須盡快扭轉,否則的話耽擱的事情會越來越多,麻煩也會象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最后局面會變得無法收拾。

  他必須馬上拿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來解決當前的問題,要讓燕山衛恢復正常的秩序,不然他就不止是辜負了大趙朝廷對他的信任,而且他也對不起燕山的軍民!不能不說,這一點連他自己都很奇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這個落腳燕山的“黑戶”竟然對這個謎一樣的大趙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他站起來,皺著眉頭在沒燒火盆的冰冷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對自己面臨的困境一籌莫展。

  一個親兵在屋外低聲地請示了一句,被他不耐煩地罵了一聲就再沒了聲息。

  他繼續兜著圈子,不停地在腦海里搜尋著使得上的辦法。可他白讀了那么多年的書,書里面的故事和理論根本就無法聯系到實際,他還得靠自己來想辦法。他在墻邊支起來的燕山地理輿圖前停下來,借著燭山上的光亮,下意識地把一個個州縣打量過去,心情沉重地枯皺著眉頭思索。

  門口又有人在請示。

  他聽出來門外是包坎,就問道:“什么事?”

  包坎隔著里間的門簾說:“督帥,您是現在就用飯,還是等會下了衙再用?”

  商成這才意識到肚子餓得有點難受。他說:“就現在吧。給我下碗雞子面,多打兩個蛋,多放點油。”又問,“現在是什么時辰了?”包坎說:“更鼓早敲過了一更,現在已經是戌時二刻。”

  商成轉頭看著桌案上的兩摞文書,低著頭想了想,說:“讓人給我換一壺熱茶湯。”聽包坎答應著要去,他突然想起一樁事,就問道,“怎么今天又是你值更?”

  “石頭和職下換了個班。”

  一股惱恨驀地涌上商成的心頭。莫干突圍時石頭負了重傷,差點把性命丟在草原上,回到燕山后一直就在蒼城養傷,直到臘月上旬才趕來燕州。商成本打算派他去北鄭錢老三軍中做事,駐如其寨的姬正和范全也叫他過去,結果他自己說哪里都不想去,商成拗不過就讓他當了包坎的副手。誰知道他滿嘴的“舍不得和尚大哥”都是扯淡話,這邊才掛上職務,那邊就和他的老情人裹在一起,這都快兩個月了,商成就只瞥見他幾回,連話都沒說上幾句…商成抿著嘴唇把涌到嘴邊的臟話咽回去,說:“好,你去吧,面做好就拿過來。”

  他重新坐到桌前看公文。因為象錢老三旅和姬正旅暫時由端州的李慎轄制、囤在屹縣的軍糧要盡快向外輸送這樣的緊要公務,他早已經做了處置,并且交代下去抓緊時間傳遞執行,所以這些公文都是不那么要緊的事情,大多是巡察司稽考在羈官員的詳細文札,還附帶著巡察司的評判和處理意見。其實這些公文送到他這里只是走個形式,他簽名用印就行,并不需要仔細過目。但是他還是一份一份地仔細瀏覽,有時候還會停下來想一想,或者翻著別的文書對照一番,他覺得這些事也不能馬虎一一這畢竟維系著那些人的官箴前途。

  就在他拿著份公文,擰著眉頭斟酌巡察司的評斷時,門簾子被人悄無聲息地撩開了一條不大的縫隙,兩個提督府的仆役低頭彎腰躡手躡腳地進來。一個人把一大海碗面片還有一雙筷子輕輕地擺到桌上,另外一個人放下一個用棉套子裹著的茶壺,收起了已經涼了的冷茶。商成點了下頭,說:“換幾支蠟燭。這些都快燒盡了。”兩個仆役輕輕地答應一聲,又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商成把正在看的公文平攤在桌上,一手端起碗,一手拿起筷子在桌上墩了兩下,偏著頭剛剛吸溜了一口熱湯,包坎就在外面說:“大人,陶知府和州學溫教諭求見。”

  商成含了一口面片含混地說道:“請他們過來。”他三口兩口撥著湯面,還沒吃上幾口,就聽外面廡廊下傳來腳步聲橐橐,知道陶啟和燕州學官已經到了,丟下碗急走兩步掀門簾出了上房,拱手迎接道:“孟敞公,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還要勞動您親自跑一趟?天都這么晚了,天氣又這樣冷,真有大事,派個小廝喊一聲,我去您府上說不成么?”說著一手掀開簾子,一手攙著陶啟的胳膊把老知府扶進屋,回頭對包坎說,“趕緊送幾盆火來。”

  商成請陶啟坐了,又給他奉上一杯熱茶湯,轉臉對恭恭謹謹立在門首的另外一個八品文官說:“你就是溫教諭?也坐吧。”等兩個仆役把三個燒得旺旺的火盆搬進屋,右二左一地分別放好,又給溫教諭獻了茶再退出去,這才問道,“孟敞公有事找我?”

  陶啟坐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動了一下。他知道商成眼疾疴沉忌諱炭火,廨房里從來不點火盆,今天顯然是因為自己才破了例,心里感動一時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囁嚅了一下,才喏喏地致謝:“督帥體恤下官了。”

  商成一笑搖了搖頭,撇開這個話題直接問道:“老太守過府,是有什么要緊事么?”

  “也說不上是什么大事,只是…”陶啟在心里掂量著該怎么措辭。他雖然舉薦過商成出任提督時,不過從來沒和商成面對面打過交道,可以說是半分也不了解這個軍旅中驟然冒頭的青年將軍,只是聽說這個人說話做事極是豪爽。此時才知道外面的傳聞并沒有差錯。除了門口兩句寒暄,自進屋之后商成連半句多余的話都沒有,開口就詢問他的來由一一虧他一路上思忖了半天的腹稿,居然半句也沒派上用場。他有些不習慣這種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躊躇了一下說道,“齊政,你來和督帥說。”又給商成介紹,“這是燕州的州學教諭溫論,字齊政。”

  商成便把臉轉向左首邊溫論,等著他說話。

  溫論大概沒想到陶啟把話題推到自己身上,一時沒有準備,臉色霍地脹得通紅,按在膝上的雙手緊緊地揪著綠色官袍,拖到膝下的袍角都在抖嗦,兩只腳的腳后跟也痙攣一般地一抬一落,眼睛直盯著對面的一架燭山,一張方臉膛繃得極緊,張了張嘴,嗓子里咯咯了兩聲。仿佛連話都說不出來似的。

  商成知道他是太緊張,端著面前的茶盞朝他還有陶啟比劃了一下,說聲“請吃茶”,先低下頭喝了一口。眼角的余光撇見溫論連灌了幾口水,這才抬頭問道:“教諭請說。”

  溫論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些,眼睛直視著商成桌案的紗燈,結結巴巴地說道:“…是這樣的。呃,督帥,是這樣的,…就是州學的,州學的…”

  商成拿起茶壺過去給他的杯子里再斟滿茶湯,把杯子遞他手里,和氣地說道:“別著急,慢慢說。”轉身順手又給陶啟的杯盞里續上,再說道,“你慢慢說,我聽著咧。”

  溫論再喝了幾口水,這才象是有了些底氣,說話也順溜起來:“督帥見諒,論失禮了。督帥,事情是這樣的。今年是圣上登基二十年整慶,去年秋天朝廷就有詔令,特旨遍天下所有州府,在今年春末夏初加一回乙亥恩科鄉試。”說到此,他已經全然恢復了學官的澹泊從容儀態,在座椅里端直腰背,平目凝視商成說道,“督帥,燕州官學年久失修,孔祠孟祠墻垣磚角都有崩塌,七壟考房也是屋漏透風,下官今日前來,就是為了這事一一想請督帥撥筆修葺州學的費用。”

  商成點了下頭,不急忙回答溫論,先問陶啟:“孟敞公也是為了這事?”

  陶啟人老成精,幾句話就已經約略摸清了商成的脾氣秉性,也就不再拽文,笑著說道:“是。溫教諭可能是怕自己的官職低,在衙門里輪班候時不知道幾時才能見到大人,所以就拖上老夫來陪綁。他大概覺得憑老夫這張老臉,能從督帥這里榨出點銀錢來。”

  商成呵呵一笑。他記得歷史上的科舉一般都是秋天八月在各地鄉試,然后第二年春天才在京師大比,所以才有秋闈和春闈的別稱;不過大趙朝似乎還沒有這個說法,兩年前的這個時候霍士其就在準備參加燕州的鄉試一一其中的來龍去脈他也不好打聽。就又問溫論:“這筆費用要著落到我們燕山?各地的州學不都是朝廷直轄么?”

  溫論在座椅里拱手說道:“督帥有所不知,學官確實是朝廷直接委派,但是州學縣學的費用都是由地方上供應。”

  商成攢著眉想了想,再問道:“州學難道沒有學田?”

  陶啟眼角一顫,悄悄乜了商成一眼,臉上卻不動聲色,低了頭抿了一口茶湯。溫論卻有些驚訝,坐起身再拱手,說道:“督帥,燕州學田是宣和三年燕山設衛朝廷劃撥,當時就沒有足數,再歷經三十余載沉浮,疏失流散者十有三四,如今更是入不敷出。不瞞督帥,如今別說修繕堂舍,就是學官也不足數。州學本應有德師教授教學二十一人,實際僅有九人,就是因為開不起如許多人的俸祿…”

  商成驚訝地看著溫論。他才上任,還不清楚這個情況,但是燕山州學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也很出乎他的意料。

  陶啟在旁邊說道:“督帥,齊政所說的全是實情。”

  商成吭聲。他知道溫論說的“疏失流散者十有三四”肯定是另有隱情。但是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他也沒有細問的想法,就問道:“修葺州學要多少錢?另外,假如聘足學官,一年要花費多少?”

  溫論神情滯楞了一下,才低下頭局促地說道,“聘足學官的開銷,下官也不清楚。不過下官月俸是七緡,依此推算,再添十二名教授,包括他們的春衣夏涼秋供冬薪以及官供柴米油醬,一年也就八百緡上下。另外修葺州學大概還要六百緡。”

  “一千四百緡…”商成仰臉思索了一下。“這個錢暫時還拿不出來。你知道,如今最要緊的是安撫災民,各州縣地方的帳冊細數沒報上來之前,大庫里的銀錢不敢亂派花消。”

  聽商成這樣說,陶啟一張橘子皮一般的老臉忍不住紅了一下。舉薦商成假職提督一事他是參與了的,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下面的人拖延怠慢公務的事情,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溫論一臉的失望,鼓足勇氣還要爭取兩句,又聽商成說道:“不過州學的事情很重要,也不能拖延。這樣,我手里有一筆錢一一我撥給你一千六百緡,先把今年支應過去。明年…不等明年了,等眼下的局勢穩定下來,我專一下個公文,以后保證每年給州學撥六百緡。至于缺額,那就要你自己想辦法了。”

  陶啟和溫論一聽商成說“手里還有一筆錢”,就知道這是他的“公使錢”。商成雖然是軍司馬,但是兼著提督的差事,公使錢的數額當然也是按這個職務發放,估計一年也是兩三千緡朝上。他們都知道,這錢實際上就是商成的公度費和職務津貼,刨去花銷,剩下的無論多少都是自己的。這一下商成就掏出公使錢的一半給州學,頓時讓兩個文官既高興又感動,高興的是州學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決了,感動的是商成的這番舉動一一這實際上也算是商成自掏腰包…

  送走兩個走路都有些不知高低的文官,商成讓人把冷了的面片重新拿去熱了一遍,吃完繼續看公文,直到三更子時才總算辦完這一天的事情。

  他打著哈欠回后面的院子去歇息,一邊走,一邊為無數的問題而犯著焦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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