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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8)蘇扎

  臨時軍事會議沒有取得任何結果。

  會議剛剛結束,陳璞就帶著兩位新任軍司馬還有衛牧陸寄,一起去探望正在官驛里休養的商成。

  燕州城里有兩處官驛。新官驛是李慳上任之后下令修建的,就在城西清涼寺背后。那里地方小,房子也修得很緊湊,住宿條件簡陋不說,周圍的環境也不好,因此上驛館雖然離幾個大衙門都很近,但是自建成以來,基本上沒接待過多少來燕州公干的官員,一直處于半歇業的狀態。與這里的冷清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衛軍設在東城外座牌集的驛館。因為座牌驛的房屋院落都修得寬敞氣派,環境也好,住宿吃喝都不錯,又沒有宵禁,同僚間有個來往交道很方便,所以享受著朝廷豐厚公差補助的官員們寧可每天多跑些路,也要住到座牌集去。至于離提督府不遠的老官驛,那是三十多年前燕山設衛時修的,當時就用了三萬多個工,前后一共花了十幾萬緡,建出來的驛館有廳堂有居室有走廊有花園,四周還有高高的院墻,壯闊華美不輸清涼寺這樣的莊嚴古剎,森嚴氣派比燕山提督府也不差幾分,至今也是燕州城里數一數二的好邸宅。也正因為如此,李慳上任之后就借口多年失修封閉了這里,又在城西建起了新官驛;等新官驛落成,悄無聲息地這里就成了李慳的宅院。

  如今,隨著李慳兵敗獲罪,他的家人也跟著倒了霉。雖然李家人一時還不清楚朝廷會給李慳定個什么罪名,但他們在聽說李慳被鎖拿進京的消息之后,立刻就從占了多年的老官驛里搬出去,在外面重新賃了個不起眼的小院落,百多口人磨磨捱捱地擠在一起,終日惶惶地等待著朝廷的發落。

  眼下商成就住在老官驛的一個小院落里。

  隊伍撤回燕山之后,他和大多數五品以上的軍官一樣,也被單獨拘禁起來接受朝廷和兵部的勘察。但他一來是突圍之前才提拔起來的高級軍官,北征失利和他沒有什么關系;二來他本身就負了重傷,而且在突圍時又立了很大的功勞,所以對他的調查很快就結束了。恢復職務之后,因為傷病的原因,他暫時還沒有直接指揮隊伍,而是被安排在這里來繼續休養。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他身上的幾處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雖然人還有點虛弱,但是行動并沒有什么障礙,平時晌午太陽好的時候,他也會到院子里走一走轉一轉,活動一下身上快生銹的零件。可他現在還沒法回去帶兵。他的眼疾還很嚴重,除了迎風流淚的老毛病之外,這一回受傷之后還添了個新毛病:有時候他會感到右邊的眼睛酸澀發脹,就象是有人在使勁地把眼球朝眼窩里擠壓一樣,而且右邊的太陽穴時常有一種針扎般的刺疼,疼得厲害的時候,似乎半邊頭都在發痛…

  現在,他又是在睡夢里被一陣頭疼給喚醒了。

  他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吸著涼氣,右手的四個指頭壓著右眼的眉棱上,用大拇指使勁地抵著太陽穴。右邊的太陽穴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一蹦一蹦地向外跳,每跳一下,就象有人拿木棍在他腦子里敲一下,耳邊嗡嗡直響,半邊頭都在作疼。最讓人惱火的是,疼痛并不是固定在一個地方,東一下西一下地,讓他根本就沒辦法防備。他幾乎都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了,胸膛里仿佛郁結著一口氣,只想大喊大叫幾聲來消解痛苦…

  可他并沒有叫嚷。夜已經深了,別人都早已經睡下了,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去把別人都吵醒。更重要的是,就算他吵醒了別人,痛苦還是需要他自己來承受。當然,他也可以把就睡在廂房里的祝大夫請過來,請他用針灸給自己緩解疼痛;但是針灸并不是立竿見影的止疼手段,也要好半天才能見效,說不定等大夫把針準備好,頭疼就已經停了。

  他閉著眼睛,努力讓注意力從頭疼上轉移到別的地方。

  隔著厚厚的幾床褥子,他依然能感覺到堅硬冰涼的炕磚。他正發著眼疾,不敢燒炕,怕炭灰和炭氣令他的眼疾更嚴重;也沒燒火盆,所以偌大一間上房,黑黢黢冷冰冰地沒一點暖意。院子里的某個角落傳來一聲貓叫。遠處有狗吠,叫了幾聲就沒了聲氣。隱隱約約地似乎還聽到什么人在說話,也不知道是在訓狗還是在叫門…

  他聽到外邊大屋的房軸輕輕響動了一下,然后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掀開了里屋的棉布門簾;大屋里的油燈光亮立刻從門簾縫隙里鉆進來。這個人并沒有進屋,就立在門簾后探著頭朝屋子里張望。

  商成知道,這是他剛才不小心發出的幾聲呻吟驚動了外面值夜的親兵,而且他已經從這人任矮墩墩的壯實身板上辨認出,這是蘇扎。看蘇扎輕輕地放下門簾要退出去,他開口叫住了他,問道:“什么時辰了?”

  “稟大人,更鼓已經打過三回了。”

  子時了。商成揉著太陽穴想了想,便坐起來,伸手在鋪蓋邊找到了自己的皮襖子,披在肩膀上,然后對蘇扎說:“你把燈點上。睡不著,想看看書。”

  蘇扎去大屋里點了兩個臺燈籠拿過來,都放在商成背后的壁洞里,又扯了兩床被褥墊在商成背上,讓他斜靠著更舒服一些。做完這些,他看商成還捏著拳頭用指關節敲太陽穴,就關切地問道:“大人頭疼得厲害?”他入伍已經快一年了,也交了幾個能說得來的投契朋友,大家平日里沒事渾耍在一起吃飯喝酒扯閑篇罵娘,所以現在漢話已經說得很流暢。“要不要我去把祝大夫喊過來?”

  商成搖了搖頭,吁著氣說道:“算了,太晚了。”他低頭看了看手里拿的隨手取來的一卷《前唐書,覺得自己現在一點讀書的心思都沒有,干脆就把書丟在一邊,對蘇扎說:“你搬把鼓凳坐過來,陪我說一會子話。一一說起來,自打咱們去年在西馬直剿匪時認識,到現在也差不多一年了,咱們竟然還沒攀談過幾句。”

  蘇扎雙手按膝端正坐在炕前的鼓凳上,聽他這樣說,一時也不好接口,只陪了個笑臉沒吭聲。

  商成微閉著眼睛也沒看蘇扎,一手慢慢摩挲著眉骨,繼續說道:“前天王義將軍來的時候,捎帶來一個消息,本來說馬上就告訴你的,結果后面事情一忙,竟然忘記了。是這,你的勛銜評斷下來一一報的七個功,上面甄別之后勘定了四個功,授你執戟副尉的勛。”他看蘇扎繃緊面孔抬手蹬腿要站起來給自己行禮的樣子,擺下手笑道,“私下里說話,不用那么多的禮節。之所以現在才告訴你,是想單獨和你談談…”但是他沒有馬上就說要和蘇扎談什么,而朝炕桌上指了一下,“把藥遞我一下。”

  蘇扎過去把小方桌上的兩個小銀匣子拿過來。

  商成掀開自己的眼罩,從一個匣子里取了一塊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濕綿巾,慢慢地擦拭著眼睛,說:“其實我要說的事情,你心里也明白,就是你的功勞和授勛銜的事情。本來依照你立下的功勞,只授個執戟副尉的話,確實低了一些,你心頭也肯定不舒服。一一你別急忙不承認。”他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遇見這種事情,你心頭肯定有牢騷話。你要是覺得委屈,心頭憋悶,你就告訴我一一出去了可不能再說這些話…”

  蘇扎站在腳地里,半天才嚴肅而感動地說道:“我知道的,大人,我不會出去說。能升副尉,我已經非常高興了,怎么可能還有牢騷話。…真要我說的話,”他繃緊了嘴唇吸溜了兩口涼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真要讓我說,我就只有一句話一一我很感激大人。”他知道一個入籍的草原人想在趙軍里獲得晉升有多么的艱難,就算是這個副尉的勛銜,也肯定是商成替他爭來的。

  他的猜測并沒有錯。最早的評功中,他的勛只是個不入品的忠勇郎,是商成把事情托付了王義,才好不容易為他爭來了這個從九品下的執戟副尉。不過商成并不想讓他知道這些。商成也不想讓蘇扎感激自己。在商成看來,這份榮譽本來就是蘇扎應得的,所以他撇開了蘇扎的感激話,欣慰地說道:“這樣最好。另外,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人這一輩子,不可能什么事都順順利利,也不可能不遭遇幾回挫折,你不能為一時的委屈或者磨難而放棄,要學會向前看。就象咱們騎馬打仗一樣,咱們的目光總是要隨時注意著前面的敵人,而不是去留意背后的事情…”

  蘇扎使勁地點了點頭,說:“我知道的,大人,您不用為我擔心。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人總是要朝前走的,就象拉那莫琴的水一樣,總是會不停地向遙遠的北方流淌。”

  商成笑起來。他也聽懂了蘇扎的比喻,不過他問道:“拉那莫琴,那是什么地方?一條河?”

  “就是一條河。拉那莫琴,就是‘出金子的河’。”

  “好地方啊。你的家鄉在那里?”

  “是的,大人,我就出生在拉那莫琴河畔。從天與地分開,太陽和月亮分管了白天和黑夜的那個時候起,我們拉那莫人就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那里有看不到頭的青草,也有數不盡的牛羊。”

  商成正在抹眼睛的手停頓了一下。他思索著,慢慢地把手放下來,問道:“那你怎么流落到燕山了?出了什么事?”他望著燭火中蘇扎痛苦的神情,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不好的念頭,他的臉色也隨著這個猜測而陰暗下來。“…是突竭茨人?”

  蘇扎木著臉點了下頭。是的,就是該死的突竭茨狗!他們強占了他的家園!他們搶走了所有的東西,還殺光了所有的拉那莫男人…

  商成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才問道:“你的家人呢?他們還活著嗎?”

  蘇扎搖了搖頭。他的兩個妻子和五個孩子,他的幾個兄弟,都死了,都死在突竭茨人的彎刀下,他在拉那莫琴河里躲了三天三夜,才揀回了一條命。然后他就在草原上流浪。后來他聽人說,在很遠很遠的南方,有個很大的叫做“趙”的部族,他們一直在和突竭茨打仗,他就一直朝南走,朝南走,直到走進燕山,走到西馬直。但是趙人不要外族人替他們打仗,所以他就只能揣著一顆充滿了仇恨的心默默地等待機會。他在西馬直呆了十年。當時光磨掉了他的銳氣和棱角,仇恨也隨著歲月而淡去,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再也不可能為家人報仇的時候,他遇見了商成…

  商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對親人的思念讓他無比的痛苦,對敵人的仇恨更讓他惱恨自己的軟弱和弱小,要是他有移山倒海的神通,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突竭茨人通通殺掉。是的,通通殺掉;只要他們敢阻攔自己,他絕不會有半點的慈悲和憐憫!

  良久,他問蘇扎:“現在有個事情,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等你授了勛之后,你是愿意去衛軍里做個帶兵的軍官,還是繼續跟在我身邊?”他希望把蘇扎和田小五還有另外幾個他比較中意的小兵留在自己身邊,把自己在短暫的人生中學到的和領悟到的一些東西教給他們,然后再找合適的機會把他們放回軍隊里。他覺得,那樣的話,他們能發揮的作用、能取得的成功,肯定要比現在更大。他已經和田小五談過這事;即將晉升執戟校尉的田小五已經答應留下來。另外幾個小兵跟他的時間不長,他還要再仔細地觀察一下。而對于蘇扎一一很看重這個人的堅韌和堅強,還有他在過去半年里表現出來的勇敢和機智,所以他對蘇扎的期望就更高。他一點都不在意蘇扎的出身。他覺得,忠誠不是口號,而是行動…

  和田小五一樣,商成的話剛剛說完,蘇扎就毫不猶豫地說道:“我愿意做親兵的大人。一輩子!”因為激動和興奮,他連話都說不流暢了。

  商成呵呵地笑起來。

  他正想再和蘇扎說點別的,包坎敲門走進來,說:“大將軍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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