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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3)

  孫仲山從敗兵的刀下救出霍士其,還沒來得及和大家敘談,只叮囑兩句“趕緊進院子緊閉門戶”,就和包坎匆匆趕去收拾混亂的局面了。

  霍士其讓女人們都進屋,自己領著幾個商府的下人把院門落鎖上閂頂門杠抵死,卻還是不放心,又命令闔府的男人都提著棍棒把堂屋團團圍住,自己提著把腰刀,神色嚴峻地立在臺階上靜靜地觀察四周圍的動靜。他在衙門兵科做了十幾年的書辦,深知“匪過如籬兵過似篦”的道理,再加十多年前親眼見過敗兵過境后留下來的慘景,知道這些吃了敗仗逃回來的潰兵其實比土匪還不如,指善為盜殺良冒功,侵擾地方勾索錢糧,什么膽大妄為的事情都干得出來,桀驁頑劣者甚至敢聚眾殺官為寇,所以半點都不敢松懈。

  “…自軍令下達之日起,各地散亂軍官士卒,立刻就近向軍營報到!…”

  傳令兵還在沿著大街縱馬來回馳騁,一遍遍地宣告軍令。漸漸地,四面八方的狗叫聲就沒有那么急促密集了,遠近幾處地方的火勢也得到了控制,似乎驚擾紛亂的鎮子已經恢復了一些秩序。看來孫仲山包坎他們的彈壓起了作用。然而就在人們心頭稍稍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大街方向突然傳來一陣人聲鼓噪,似乎是許多人在喊叫喧嘩。隔得遠,喊鬧的人又多,急忙間什么都聽不清楚。霍士其攥著刀柄的手指驟然一緊,側耳想仔細聆聽分辨,就聽兩三聲瀕死慘嚎撕破夜空陡然躥起又戛然而止,登時覺得心頭一凜,咬緊的腮幫子上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兩下。旋即又是一聲拖長聲氣的嚎叫,剎那間整個集鎮就是一片死寂…

  直到官軍整頓隊伍的短促號令一聲接一聲地傳過來,他那顆揪緊了的心才慢慢地放下來。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這才發覺內裳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秋夜涼風一吹,手腳都寒得僵硬,在泥水里滾過的夾袍夾褲更是臟得不成模樣,想了想,吩咐下人們小心戒備不許懈怠,自己拖著兩條腿推開了堂屋的門。

  堂屋里點著一盞油燈,燈芯挑得極小,豆粒大的火頭支撐著一小團昏黃的光,把屋子里的一切物事擺設都映得既幽暗又朦朧。十七嬸半俯著身,老母雞護仔樣一個一個摟著招弟四丫。幾個年輕女娃都戰戰兢兢地站在她身后。

  聽到門響,又看見他進來,十七嬸昂著臉問:“沒事了?”

  “嗯。”霍士其應到。他扶著椅背坐下來,咣啷一聲把刀放到大方桌上,長長吁了口氣,說,“應該是沒事了。”

  十七嬸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總算沒事了!剛才那伙潰兵作祟的事情,可真是把她嚇得夠戧,到現在還是一陣陣地心驚肉跳。天爺!要不是孫仲山來得及時,男人怕是要…

  霍士其坐在椅子上冥思了一會,似乎也是在回想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場面,半晌說道:“褡褳在你那里吧?”她趕緊叫二丫去灶房里燒姜湯水,又讓月兒去給霍士其找身干凈衣服,

  “在的。怎啦?”十七嬸把腳邊裝銅錢的褡褳提起來放到桌上。

  “滿府的下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一人五百文。”

  十七嬸驚異地望了丈夫一眼。和尚家的賞,怎么能讓自己家出錢?何況就算是發賞錢也要等到天亮吧一一這黑燈瞎火地,怎么點算人頭,誰知道發錯沒發錯?但是她不敢反駁丈夫,把褡褳遞給月兒,說:“趕緊照你叔說的辦。”又吩咐楊盼兒道,“你點盞燈,和你妹子一塊去。她發賞,你替她照個亮。”又讓二丫帶人去灶房里熬一大鍋姜湯分給大家解寒,然后對孫仲山媳婦楊豆兒說,“你去房里尋件干凈衣服,讓你叔換上。”出門的時候匆忙,他們沒帶多余的衣服,好在孫仲山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而且去年差不多一冬都在這里住,她覺得豆兒房里應該有幾件冬天里的厚衣服留下來,

  幾個女娃按她的分派各自去了,招弟和四丫也和她們的二姐去灶房里幫忙了,屋子里就剩下霍士其兩口子。

  十七嬸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根錫簪子,把油燈芯撥挑高,屋子里登時顯得亮堂起來,若有所思地問道:“…剛才,豆兒男人來的時候,包坎說的話,你還記得不?”

  有些走神的霍士其茫然地說:“什么?”

  “剛才包坎說,燕山什么什么司馬的,是啥意思?”

  霍士其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是燕山衛中軍司馬。”

  十七嬸疑惑地望著丈夫。

  霍士其伸出舌頭舔了舔干結起殼的嘴唇,低垂下目光瞄著眼前被燈光照亮的一塊腳地,說道:“和尚現在是將軍了。”

  “啥?啥將軍?”十七嬸再問道。她臨時還反應不過來“將軍”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了。她驚訝得張大了嘴,鼓起眼睛瞪著丈夫一一和尚已經是將軍了?她的嘴可笑地張開了又合上,偏偏又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

  夜深了。半彎盈月掛在青黑色的天穹上,冷淡地微笑著俯視大地。在暗淡的月光中,剛剛被敗兵侵擾過的霍家堡顯得格外的寧靜。

  忙了半宿的孫仲山才剛剛回來。沒辦法,流竄到霍家堡的是一大股潰兵,差不多四百人,幾乎人人都帶著家伙,他和包坎帶來的二十多騎差點沒能鎮壓住。好在他應對快,一連砍了五個挑頭鬧事的家伙,這才穩定住局面。而且這股潰兵的成分也很復雜,不僅有從草原上逃出命來的,也有如其寨和北鄭的兵;不僅有衛軍,也有邊軍,還有一些是被亂軍裹挾的鄉勇民伕;打著潰兵旗號渾水摸魚的地痞誣賴也有好幾伙。他們耗了老大的力氣,才總算把這些人甄別清楚。因為怕這些人再鬧事不好收拾,他還得為他們張羅食宿。他把臨街的十幾家小酒樓小飯館的門都敲開了,才總算把這些家伙安置妥當。如今包坎還帶著兵在那邊守著,一邊警戒,一邊督促店鋪的老板伙計趕緊生火作飯。唉,幾百張嘴等著吃哩…

  現在,換過干凈衣裳的孫仲山正捧著一大海碗羊肉面片湯吃得唏哩嘩啦,幾乎顧不上和人說話。

  除了躺在她二姐懷里的四丫,別的人都還沒有睡,滿屋子人都在看著他。

  直到把第五碗面片裝進肚子里,孫仲山才滿意地打了個飽嗝,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大家說:“好久沒吃過這么香的夜飯了…”

  所有人都笑了。他們能理解他的感受,外面的飯菜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香呢?看著孫仲山臉頰都塌陷下去的面龐,他們也能猜到他這半年里吃的苦一一他這是去草原上打仗,兇險不說,光是起五更歇半夜風餐露宿地,怕是平常連頓熱乎的飽飯都不容易吃上吧。

  孫仲山把碗和筷子交給一直在旁邊侍侯自己吃喝的媳婦。豆兒接過碗,心疼地問:“夠么?不夠我再去給你下一鍋。”孫仲山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乜乜只剩點油花湯末的面桶,還是覺得欠欠地沒足飽,想再要兩個餅來填縫,又不想冷落了一屋子的人,就搖了搖頭。

  豆兒收拾起碗筷面桶,悄沒聲息地出了堂屋。孫仲山側了身望著霍士其,等著他問話。

  霍士其卻不知道該從哪里問起。剛才他和孫仲山簡單地敘談了幾句,已經大概知道了大軍潰敗和商成負傷的情況,也知道孫仲山和包坎這趟回來,其實并不是專為給家里報個平安。商成面部又負了傷,雖然沒傷到眼睛,但是迎風流淚的毛病更厲害了,眼球后面也經常感到刺疼,每回犯病時整個人都疼得渾身顫抖,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軍醫和燕州的名醫都拿他的毛病束手無策,最后商成想到了曾經為他治傷的祝代春。他們倆回來就是為了找到祝神醫。下午他們已經到祝神醫家里去拜望過了;祝家人說,神醫在縣城親家那里閑住,等他們趕到屹縣城時,城門已經關了,沒辦法只好先回霍家堡,等明天一早再進城,誰知道恰好碰上亂兵…

  霍士其想了想,便把和尚的事情先放到一邊,問道:“石頭的傷勢怎么樣?”他剛才聽說石頭也負傷了,本來想詳細問個清楚,只是豆兒把面片湯端上來,只好停了話頭讓孫仲山先吃飯。

  “還好,扎在胸腹間的那一矛沒傷著五臟,救治得及時,將養好了不會有什么大礙。”孫仲山雙手按膝略略傾著身坐在椅子上,目視著霍士其恭謹回答道,“臨來之前他還托我給叔和嬸子問好,說等過段時候他大好了,還要回來給您和嬸子拜年。”

  霍士其微笑搖頭。看來趙石頭的傷并不嚴重,他也就寬心了。正想問當時和商成孫仲山他們一路進草原的那個姓錢的校尉的近況時,和霍士其并坐的十七嬸問道:“仲山,和尚是不是又升官了?”她一直關心著這事,偏偏丈夫問東問西就是不問這個,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干脆插了一句嘴。霍士其“不滿”地瞄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只是端起了茶盞低下頭喝水。

  “是。”孫仲山垂下視線恭敬地說道,“大人如今是正五品上定遠將軍,任燕山衛中軍司馬。”停了停,又說道,“他在突圍時作為前鋒為全軍開路,大軍被襲又身先士卒殺回去,從突竭茨人的包圍圈里救出幾千將士,行營已經擬文呈報了兵部,要專一為他請功。”

  一屋子人都有些咋舌不敢相信的樣子。

  二丫嘴快,搶在她爹說話前問道:“能請下功勞不?和尚大哥的官還能升不?”

  這個問題孫仲山也說不好。他想了想,說:“為大人請功的事情,是行營假職總管陳柱國的決定。她說,打仗的事情,輸贏都很正常,不能因為打了勝仗就不去處分處罰那些罔顧軍令紀律的人,也不能因為打了敗仗就忘記獎賞鼓勵那些勇敢的將士。”

  霍士其還在琢磨這話里的道理,月兒就已經小聲對身邊的楊盼兒和二丫說:“這話聽起來倒象是和尚大哥說的…”

  孫仲山聽了就笑起來:“月兒小姐聰慧,一言中的一一這話確實是大人說的。”

  受到鼓勵和夸獎的月兒立刻高興地說:“看,我就知道這些話是他說的。”

  大家都被她的話逗得笑起來…

  臨睡前,豆兒偎依在孫仲山身邊,問他:“你什么時候走?”

  “天一亮就要走。”孫仲山說道。雖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是他還是立刻察覺到妻子的情緒有些低沉,就摟著她的肩膀輕言細語地給她解釋,“我這趟本來是沒機會回來的,是大人特意替我找的理由,才讓我有機會回來。現在你也看見我了,心里也就能踏實了。過段時間,等我的職務有了具體安排,安頓好之后,我馬上就派人來接你,那時候咱們就能在一起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

  豆兒撫摩著丈夫粗糙結實的手臂,過了半天才問道:“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回答她的,只有丈夫細微而均勻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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