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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方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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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璞微微皺起眉頭。校尉商成,這個名字她略微有些印象,但是此時卻絕然想不起來是在什么地方又是聽誰提起過,也記不起這個人做過什么出彩的事情。聽文沐提到這個邊軍校尉的名字時的口氣,鄭重中還帶著欽佩敬服,不免有些驚訝。再偷眼觀察周圍的軍官臉色,都是嘆氣搖頭一臉的唏噓感佩,顯然這個邊軍校尉并不是什么無名小卒。偏偏她自己卻是一些頭緒也沒有,柱國將軍的威嚴又不允許她在部下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便面帶笑容假作沉吟。

  她不說話,別人又怎么敢失禮搶言?十幾個人都默默地恭身肅立,讓本來劫后余生戰場重逢的場面,頓時變得冷清中又帶著幾分詭異。涼風徐徐天高草低,戰馬悲嘶傷兵呻吟,一漠悲傷凄涼中忽然有人驚訝地記起來,這個商成似乎就是因為和李慳李慎兄弟過節頗深,所以才被“發配”到邊遠荒僻的軍寨做指揮,難道說這個人膽大包天,竟然還得罪過陳柱國?

  文沐已經看出來,陳柱國并不記得商成是誰,正在肚子里拈著言辭想不露聲色地提醒一下,邊聽西邊馬蹄聲聲,趙石頭已經領著三四十個趙兵回來了。

  趙石頭早看見這里圍著一圈軍官,下令士兵“救治傷兵搜索殘敵”,就手把血跡斑斑的鐵矛插地上,自己也翻身下馬,拎著鞭子過來笑道:“大人們來的好快!和尚大哥還讓我去接大家的,想不到你們已經到了。”說著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轉頭四望卻沒看見搭載糧食輜重的駝隊,疑惑地問道,“文大人,后隊不是你在帶么?我怎么沒看見。他們人呢?一一都在什么地方?文大人,后隊在哪里?!”他越說聲音越大,末一句幾乎成了咆哮,猙獰著面孔惡毒地盯著文沐,手已經攥住了腰間別著的小銀刀。

  文沐躊躇了一下,艱難地說道:“后隊即刻就到…”

  “即你娘!”趙石頭劈臉就打斷了他的話。“后隊現在在什么地方?哪個方向?有多遠?”

  文沐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但是他并沒有罵回去,現在就算趙石頭當場把他一刀劈兩半,也不能說是冤枉了他。這事確實是他自己沒做對,違了商成的軍令,還辜負了商成對他的信任。但是他把后隊丟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一這些軍官不敢在商成面前指手畫腳,卻能朝他發號施令,這些人無論誰的勛銜職務都比他高,他們說的話下的命令他不能不遵照執行,何況他也擔憂陳柱國的安危…他咽了口唾沫,耷拉著眼眉說道:“…在東北方向五里外。我留了一百兵士跟隨護衛,他們正在朝這里趕…”

  “回頭找你算帳!”趙石頭丟下一句狠話扭頭就走。

  這群兵忽啦啦地來又忽啦啦地去,由頭至尾竟然沒一個人朝渾身赤袍赤甲的陳璞行個軍禮,渾然就沒把這里的一群人當回事。十幾個軍官和三個女侍衛望著絕塵而去的馬隊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倒是陳璞一臉若無其事地問道:“文校尉,這后隊是怎么回事?”

  “稟大將軍,我們沿途奪了不少的馬匹駱駝以及糧食輜重,還救出來兩百多民伕,統編在后面跟隨隊伍行動。”

  陳璞若有所思地點下頭,贊許道:“大軍新敗,人心浮動,想不到你們做事還是如此的周詳,這就是十分的難得了。”

  文沐躬身說道:“沐不敢當大將軍的稱許。自大軍離散后,我部虞途一切進退籌措,盡是商校尉所為,沐絕不敢居功。”

  陳璞再皺了下眉頭。她夸一回文沐,文沐就“不敢當”一回,難道說她這個柱國將軍就沒個對的時候?而且文沐把一切功勞都推到商成頭上,也讓她有些不滿。什么叫所有的舉措都是姓商的一手謀劃?難道這個人做事情,事先就不和別人商量,也不聽別人的建議意見?如此看來,這個邊軍校尉商成雖然驍勇善戰,人卻多半是獨斷專行囂張跋扈…

  王義已經和后來的軍官們見過,因為陳璞在場,他不好和幾位相熟的同僚說話,就和陳璞的侍衛待一起。趙石頭來去的一番情形也落在他眼里。他嘴里不說什么,心頭著實惱恨這個視一眾軍官為無物的小兵,連帶著對商成也有幾分不滿。這時候看陳璞沉吟不語,上前一步低聲說道:“這個商成,就是李提督說過的屹縣那個出家再還俗的和尚…”

  他這么一提醒,陳璞登時想起來了。年后她再一次從上京到燕山,李慳在提督府設宴時,確實提到過這個商成,去年燕東戰事之后新提拔上來的軍官,雖然立了些功勞,但是這個人性格不好,“蠻橫強梁,好大喜功,不識大局,且貪杯戀色”,所以被衛府支派到地方上做個指揮。

  文沐一見王義遞話之后,陳柱國的臉色便立刻陰郁下來,就知道多半是王義在背后弄鬼,因拱手說道:“商校尉,其實就是燕山中軍范全姬正營的前任營校尉,屹縣南關大戰時,范姬二人是他手下的一哨之長。”

  他此話一出,一群軍官都是嘩然。此前他們只知道商成有“商和尚”“商瞎子”的綽號,卻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資歷資格。可眾人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合情理一一拋開商瞎子不說,范全姬正都是屢立大功的悍將,他們帶的兵又有“燕山第一營”的美譽,無論如何,這兩者都沒法和一個邊軍軍寨指揮聯系到一起。也有心思快的人已經記起來,商成就是去年在燕東一戰成名,而姬正范全正是去年燕東大戰之后才開始嶄露頭角,連這倆人帶的燕山第一營,也是去年燕東大戰時打出來的驕兵一一三者都和燕東戰事關聯,難保燕山第一營就是商成帶出來的兵。再看看自己周圍突竭茨人伏尸遍地的慘烈戰場,掂量下這場短兵相接生死相撲的戰斗中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都禁不住打個寒噤,心下早就信了文沐的話一一商瞎子就是商瞎子啊!果然是好膽量!果然是好本事!

  思量贊嘆間西邊幾里地之外已經冒出來兩桿三角令旗。青色邊軍令旗和藍色衛軍令旗被人高高擎起豎得筆直,旗角隨著習習微風輕飄曼卷。幾百衣甲不全的騎軍也沒列隊,都拎著刀持著矛,散漫著隊伍跟在軍旗后面,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依舊能依稀聽見兵士們在縱情地笑語喧嘩。

  這邊的軍官都是老軍旅,一看這番景象,就知道此仗大勝。本來這種情形下所有人都應該迎上去祝賀慰問,可陳柱國站著不動,大家伙誰都不能搶了她的先,再加她蹙眉頡首臉色陰晴不定,偏偏又一聲不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怕觸了柱國將軍的霉頭撞一鼻子灰,無可奈何中只好做個悶嘴葫蘆。

  商成走在隊伍中間,邊走邊和孫仲山討論此戰的得失,兩個人一致認定,率先從南邊動手的趙石頭當記首功一一這一仗全靠趙石頭打亂了敵人的布置,才勝得如此輕松。

  包坎在旁邊馬背上撇嘴說酸話:“那是他交了狗屎運道!他要是早一刻動手,驚了敵人的游騎,我們這點人還不夠突竭茨的兵填牙縫哩。我看啦,還是大人帶兵帶得好,這么多戰敗潰散的怯兵,也沒怎么點撥,也沒怎么訓話,擺出來就是強兵,拉上去就是猛士,嘖嘖…古之大將,也不過如此而已。”

  商成被他這露骨的馬屁逗得哈哈大笑。笑幾聲突然胳膊翻過肩膀按住肩胛,臉上五官也疼得挪了位。他半天才吸著涼氣松開手,勉強對孫包二人還有周圍幾個滿臉關切的兵士咧下嘴,仄著臉說道:“那個突竭茨人有本事…臉都被我劈開了,錯馬還能掛了我一縋。是條漢子。”

  孫仲山慢慢說道:“大帳兵要沒點本事手段,也不可能在草原上縱橫三百多年。我們今天這仗勝得險,要不是石頭出其不意地給他們來了一家伙,結果真的是很難預料。”他唆著嘴唇,耷拉著眼眉,停頓了很長時間,才又說道,“咱們兵分兩路直殺側打是沒有錯,只是靠著號角溝通消息,難免也給了敵人示警,讓他們提前有了提防預備,還是得琢磨個更隱蔽的法子。”

  商成道:“這個沒有辦法。要保持聯絡,除了靠人傳馬遞,就只能靠旗號,雖然兩者都不可能做到絕對守密,但是幾千年下來,誰都沒有更好的主意。”他慢慢地把馬鬃間幾塊凝結的血團子揉碎,讓那些黑褐的細渣從手指間漏下去。“真正想做到不失密又不失機,就只能靠帶隊軍官之間的默契,靠士兵的訓練水平和素質,而要做到這兩樣一一”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談何容易…”

  孫仲山誠懇地說:“我覺得,大人能做到這兩樣。”

  他走在商成的右側,商成要想看他就只能半側過身,可商成一天一夜都沒合過眼,從左路軍大營到阿勒古河畔,運算籌謀再加連番惡戰,早已經累得身心俱疲,再怎么努力掙扎,眉宇間也盡是掩飾不了的疲憊倦怠。他兩手按著馬鞍橋似乎不勝其累,對包坎說道:“瞧別人仲山怎么說逢迎話的?學著點!跟我這么久,你就沒一回是拍對地方的!”

  包坎呵呵笑道:“大人見諒。職下沒讀過書,比不了孫校尉。”

  孫仲山沒理會他們倆的玩笑話,自顧自繼續說下去:“大人治軍,寬嚴有節,疏密有度,法直令明,賞罰公平,謹慎舉止以自律,力己而后達人,且每戰必身先士卒,止宿必收撫而后臥一一如此,若不能成就,復當自剜雙目。”

  商成和包坎早就停了嬉笑肅容聆聽。孫仲山這席話都是文縐縐的語言,幾乎不識字的包坎連蒙帶猜也沒聽明白小一半,眨巴著眼睛一臉的懵懂。商成雖然不習慣這種說話的方式,不過他讀書多,大致能理解孫仲山的意思,即便有一兩個地方不能即時貫通,聯系上句下辭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聽孫仲山最后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隱隱有金石之聲,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頭突然驀地跳出來“難得知己”的念頭。

  他在馬背上坐直,推起眼罩,雙手搭在鞍橋上一聲不吭,眼睛端視著草原盡頭草綠天青的地平線,良久才緩緩說道:“仲山高看我了。”他立著手掌,示意孫仲山不要打斷自己,聲音說不出的寂寥疲憊。“你沒見過我先頭帶的那個營吧?老包見過…”

  包坎繃緊了嘴唇,點頭說道:“燕山第一營。精銳中的精銳。”

  商成滿是倦容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是啊,那確實是精銳,都是戰場上打出來的精兵。”他指了指隊伍前后興高采烈的兵士。“看見這些兵沒有?再歷幾場戰火,再打兩場硬仗勝仗,打出士氣,打出自信,他們也會成為百戰悍卒。”他瞇縫著眼睛望著前方輕輕一笑,“冷兵器戰爭條件下,小股隊伍接敵,什么最重要?是運籌?是計算?是裝備?還是其他?一一都不是。最重要的是意志和決心。是軍官的意志和決心。一個隨時都有敢戰敢死意志的軍官,就一定能帶出一隊敢戰也敢死戰的兵。一群狼跟著一只羊走,狼也會變成羊;而一群羊跟著一只狼走,羊也會變成狼。”

  孫仲山和包坎攢著眉頭,都是一臉若有所悟的神色。

  半晌,包坎疑惑地問道:“什么是冷兵器戰爭?”

  商成拉出彎刀,手摸著已經砍缺的刀刃說道:“這就是冷兵器。”

  包坎哦了一聲,孫仲山卻沉吟著問道:“…是不是還有熱兵器?”

  “應該有吧。”商成搖頭呵呵一笑,說道,“世界那么大,說不定就有熱兵器…誰知道呢?”他現在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話。兩個朋友的言辭雖然都有吹捧奉承之嫌,卻能聽出是出自真心實意,再兼大勝之余,他也是心情激蕩躊躇志滿,一時忘形就把話說漏了嘴。若是包坎聽了也就算了,可仲山為人謹慎心思細密,循著話抽絲剝繭,雖然不至于讓自己的不明來歷曝光,卻也難免會使自己手忙腳亂一陣…思量著就轉過話題:“錢老三呢?這狗東西怎么還沒回來?要不要派個人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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