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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1)糧隊改道

  七月下旬的一天,一支前后拉出兩里多地的駱馬隊,頂著炎炎烈日,就象一條蜿蜒爬行的巨蛇,在緩起緩伏的大草甸之間迤儷行進。

  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盛夏的驕陽就象一盆懸掛在頭頂的爐火,把白熾的熱焰肆無忌憚地噴撒向大地。沒膝深的長草在酷暑中低下了頭,把痛苦地呻吟讓偶爾拂過的微風捎帶去遠方。遠近的幾株矮樹上隱伏著不甘寂寞的夏蟬,不知疲倦地發出單調的滋滋長鳴。幾只蒼鷹平展著翅膀在空中盤旋翱翔,聲聲清唳在空曠的天地間悠悠回蕩,更凸顯野曠遼闊天低氣清。

  幾頭黃羊從密叢叢的綠草中謹慎地探出頭來,鼓著幾雙大眼睛細細地審視著不遠處緩慢但是并不駐足停留的駱馬隊。忽然,這些警醒的生靈就象察覺到什么不得了的聲音,齊刷刷地抖動著長耳把頭轉向同一個方向,只是稍微停頓,仿佛被什么東西驚嚇了一般,它們就炸窩般向南逃逸。一時間蹄聲如雷煙塵滾滾,也不知道草叢里到底隱伏著多少黃羊,只見一道似霧如霾的黃煙席卷而去…

  羊群去得遠了,前方草甸后才轉出一小隊幾匹快馬,在一面青色三角令旗引領下壓著草甸邊緣和駱馬隊相向而馳,堪堪將及駱馬隊的一半,才先后勒住韁繩讓戰馬放慢腳步。領頭的弁佐押著躁動的馬匹立在道邊,對著隊伍里一員斜披青色戰袍的年青軍官行個軍禮,朗聲說道:“校尉,前面十里就是阿勒古小寨。職下已經和左軍糧庫接洽過,他們說,寨里的倉都滿了,讓我們轉道直接去左軍大營。”

  披著青袍的青年軍官戴著一頂雙翅壓鬢鑌鐵兜鍪,右眼從眉骨到眼窩掩著個黑布眼罩,看著就象個黑黝黝的大窟窿。這人的右臉頰上有一道可怕的暗紅色傷疤,從發鬢劃過顴骨一直延伸到鼻翼。大概是傷口沒有得到及時治療或者治療不得法的緣故,愈合的情況極差,傷疤邊緣就象被鋸子絞過一般參差錯落,連帶著右半張臉的五官都有些錯位,看上去既猙獰又詭異。一手壓著腰刀柄,一手攥著韁繩,沒遮掩的左眼盯視著弁佐,徐徐說道:“再去阿勒古寨,告訴他們,我們奉的命是把糧秣給養送到左軍糧庫,再把傷兵護送回莫干大寨。要我們前進至左軍大營,于前令有違,我們不能遵照執行。”

  “稟告校尉,所有軍糧給養前進到左軍大營,是行營三日前下的令。”弁佐一頭說一頭從懷里取出個疊成方勝樣的紙條,兜過戰馬擰身交手遞過來。

  青年軍官就手打開紙條,晃一眼便把加了糧庫指揮印鑒的軍令副本抄件照原樣疊好收起來,問道:“這里離左軍大營還有多遠?”

  弁佐兜著馬在馬背上擰身說道:“西北方四十里。”

  青年軍官順著弁佐的手勢向北方凝視,但見蔥綠色一片大草甸層層疊疊,一眼望不見盡頭,收回目光冷眼望著自己的下屬說道:“道路圖輿呢?”

  “他們派了一個向導。”那弁佐邊說邊招手叫過一個雜在身后馬隊里的小軍官,又說道,“職下已經問過道路情況。從這里向西北三里有一處淺灘,能過駝馬車輛,從那里渡過阿勒古河再折向西北,就能直達左軍大營。過了河,左軍在沿途每隔十里設有一個遮護糧道的小軍寨,還有幾隊游擊哨,都能為糧隊提供保護。”

  青年軍官點下頭,在馬上立起身,掃視一眼正在緩慢行進的隊伍,擺下手沉聲說道:“傳我的令:全隊停止前進。”剎那間一聲聲號令就接續向前向后傳遞出去,隊伍也漸次停下腳步。那軍官指著那個向導道,“你來帶路,去阿勒古河。”再說道,“錢老三!”

  不遠處一個長條臉的軍官立刻催著馬匹過來聽號令。

  “你帶四個什的騎兵在前面開道。探馬要撒出去十五里,尤其是兩翼,要多派人手。”

  錢老三立刻叱聲道:“職下遵令。”揚起聲氣接連點了四個什的兵,四十多騎簇擁著那個向導轟轟隆隆地朝北去了。那軍官提著韁繩讓開道路,就手朝身邊的一輛摞著小山高糧包的平板馬車點一下,說道:“跟上。”于是以這輛馬車為首,前后的駱駝車輛梯次轉過方向,轉眼間原本由南向北的蛇狀的隊伍中間陡然岔出一截,接著前后兩端漸漸收攏,順著中間的突出部在兩個大草甸之間折向西北。

  那青年軍官挽著韁繩立馬道邊,用一塊看著有些不干凈的綿帕輕輕地壓在右眼上,輕輕地揉動按摩。摩挲了幾下,他把綿帕握在手心里,卻沒有立刻把推到額頭上的眼罩來下來,只在馬上挺著身板,沉默地看著駱馬隊從面前涌涌而過。這個時候人們才發現,其實他的右眼并沒有失明,只是因為臉頰上的傷疤恢復得不好,支棱糾結的幾條肉瘤把他右眼的眼瞼抻拉翻扯厲害,滿是紫紅色纖細血絲的小半個右眼球,如今曝露在灼熱的空氣里。他抿著嘴唇,順著隊伍延伸的方向端視遠方,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又象什么都沒有想。

  這個年青軍官就是燕山邊軍西馬直校尉商成,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眼下他帶領的隊伍里就有不少人聽說過他的故事。據說這個人自小就在嘉州當和尚,兩年前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來要還俗,便跑來燕山地界投親,親戚沒尋到,先赤手空拳搏殺了兩頭惡狼一一也有人說其實兩只餓虎,而且他當時是顯了羅漢金身才救下一群人;也就是因為他為了救人而現了金身,所以才掉了多年參佛修行的功德道行,因此上不得不還俗…他還俗后做的事情更了不得。第一樁事,就是在渠州殺了橫行多年的大盜活人張,他因此受了官府的褒獎;次年春夏之交燕東抗擊突竭茨的戰役里,他又在屹縣和北鄭之間轉戰,立下了天一般大的功勞,累功晉升歸德校尉。再以后他還在度家店剿過匪,在西馬直興過水利。說起來這些也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和前面他做下的大事比,人們這些又顯得不夠“大氣”一一度家店土匪本來就不成氣候,西馬直興水利更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不過駱馬隊里也有人對興水利的事情另有看法。這些被官府征集起來為大軍輸送糧草的莊戶漢認為,不管是誰,只要能讓土地在旱天里保住收成,那就是天一般大的好事;哪怕只保住一半的莊稼,也是為鄉親們謀了福利一一這功勞雖然比不上殺突竭茨狗,可絕對不比剿匪輕。

  商成現在就能聽見別人的議論。但是對于這些針鋒相對的評價,他一個字也沒往心里去。他眼下首要考慮的是糧隊的安全。他在西馬直帶領的邊軍營本來就不滿員,四個哨只有三百人出頭;為了保證西馬直的戍守警衛,他也不能抽調出太多的人員,所以他最初帶出來的孫仲山和錢老三兩個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六十人不到。從三月到現在,四個月的時間里,他們從如其寨進擊草原的東路軍開始,一直轉到從姚家渡口出發的西路軍,其間雖然都是承擔的糧秣給養輸送任務,但是來往奔波虞途疾病,幾趟長差事下來人手總有缺損,和突竭茨小股騎兵的兩次短兵相接,也傷亡了十余人,如今兩哨兵馬只剩下一百二十七人。這點人手在大軍庇護下出點短途任務還是游刃有余,但是要保護如今這樣的綿延二三里地的大糧隊,登時就覺得力不從心。好在他的兩個哨長都是帶兵有方的老邊軍,兩哨邊兵也都是打起仗來不怕死的矯健悍卒,只要不是大股敵騎襲擊,他總有信心能順利完成任務。可突然間命令改了,糧隊的終點不是阿勒古糧庫而是左軍大營,他就不能不打起十二精神謹慎小心一一過了阿勒古河就是前線,隨時都可能遭遇大股敵騎,那時候憑他手里的百多邊軍,再加幾十個鄉勇,根本就不頂事啊…

  “校尉,”剛才還在糧隊前頭開道的孫仲山騎著馬過來。“怎么突然轉方向了?阿勒古糧庫有變故?”

  商成把眼罩拉下來蓋住右眼,掏出軍令抄件遞給孫仲山,說道:“趙石頭剛才從阿勒古帶回來新的命令,我們要轉道去左軍大寨。”

  孫仲山把字跡潦草模糊的軍令隨意一瞥,目光就轉到紙條左角下的印鑒上,仔細辨認幾眼,確認軍令不是偽造,瞇縫起眼睛似乎是不勝陽光直射,針一樣銳利的目光朝著西北方向張望一回,回了頭想說什么,張了下嘴卻什么都沒說。他把軍令疊了兩折遞還給商成。

  商成把軍令收好,左嘴角輕輕一挑微微一笑,覷著左右近處沒人,小聲說道:“你也認為這是亂命?”他帶出來的兩個哨長,他更欣賞孫仲山。這個人讀過書一一據說書讀得不錯還差點就考上秀才一一有頭腦,說話做事都很有條理,治軍也很有一套辦法,很多事情都能替商成出主意,所以兩個人經常在一起拉話。而且孫仲山成家時商成在中間幫了很大的忙,所以兩個人在感情上也更親近一些,私下里的話題也扯得比較遠,有時也會交流一下對當前軍事的看法。

  孫仲山點下頭,也是小聲說道:“這命令也不知道是哪個混帳下的。各路糧隊直接遞送給養去左軍大寨一一那在阿勒古立個糧庫干什么?糧隊大多是邊軍護送,連兵帶勇能有三百人就不得了。一一可這點人能應付大股突竭茨兵么?咱們這樣一半騎一半步,兩百敵騎就能把咱們捏碎了。唉…”說到最后他枯皺起眉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商成見他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就說道:“就是怕這個,我才讓錢老三帶四十騎去前面開道。你在后面也放出探子哨兵,撒開來監視動靜,隨時和隊伍聯系。”

  孫仲山唆著唇想了想,提醒道:“那你這里就剩不到二十騎了,力量有些單薄。要是突竭茨人突然殺出來,怎么辦?要不,我給你調十騎過來。”

  商成搖頭說道:“不調過來,把他們也朝兩翼撒開。讓他們和大隊不要超過五里地,隨時可以策應。”

  看孫仲山領了令轉身回去布置,隊伍也已經過了大半,商成扯了下韁繩,催馬進了隊伍里。一直伺立在他背后不遠處的包坎和小石頭也急忙打馬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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