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公使錢自己能隨意支配,商成登時喜出望外。這樣上寨修水井蓄水池的費用就有了著落。而且這樣一來,他手頭也顯得寬綽,給上寨軍士置辦年貨也更加從容,年節里也不怕沒有人愿意去上寨送物資一一他可以出更高的腳力錢雇傭人手嘛;出差的邊兵也能得到更多補貼。除了這些,說不定還能有些節余,中寨下寨的邊兵也能跟著沾個便宜。
他心里盤算著辦下幾樁事的費用花銷,愈想愈有些興奮,忍不住站起來走了兩步。這才發現關憲竟然是干坐著陪自己說了半天話,自己連口茶水都沒請別人喝。
“你看我,竟然忘記給你倒茶水了。”他急忙在屋角的幾案上拿了個干凈茶碗,先傾了點茶湯涮下杯子,把殘水朝腳地上一潑,再傾了大半盞熱茶湯端給關憲,說:“子端,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關憲急忙站起來雙手接了茶湯,道過謝捧著茶杯剛剛坐下,忽然聽商成這樣說,又急忙站起來,恭敬地說道:“大人所問,都是憲的本分;職責所在,不敢輕心怠慢。憲實不敢當大人的謬贊。”
商成也不解釋,一笑說道:“你坐。你沒什么要緊事要辦吧?”看關憲搖頭,他也不著急說自己的事,先走到耳房門口探頭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一早就黑得深手不見五指。他叫來勤務兵,讓他去伙房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沒有,隨便弄點能填肚子的東西就好,轉過身對關憲道:“說咱們的事。就這,我想給上寨送些年貨,你看置辦什么東西比較合適?怎么樣才能少花錢又讓大家都過個舒坦暢快年?”
關憲眨巴著一雙秀氣的細長眼睛望著商成,一時不明白上司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又要少花錢,又要讓人過個舒服,這可真的是有些強人所難。但是他畢竟是鄉間世紳家出來的弟子,耳聞目染多少知道一些當官的“訣竅”和官員們的心思,略一楞神馬上就明白過來:商成這熱中心切又想要撈名聲,偏偏又舍不得把遞到嘴邊的公使費這塊“肥肉”都花出去,所以才起了“花小錢辦大事”的心思。他思索了一下,緩緩說道:“年節上人們著緊看重的不過是吃和穿,另外就是來往的禮輕禮重。上寨將士們的穿都是朝廷供給,大人不用操心;軍寨里盡是軍士,頂多就是上官袍澤之間來往,再也沒個走動地方,禮物輕重也不用太費心思。惟獨著緊就是個‘吃’字。只是從中寨送精細吃食上去太過彌耗,那邊也難以貯存,有些得不償失的感覺一一不如這樣,大人可以在周邊村寨收買活羊活牛送過去,讓他們自行處置。這些都是活物,容易運輸,路上的消耗也不大…”
商成聽得高興,一拍大腿笑道:“就是這個話。還是子端的心思靈活,我就想不出這么個好點子,光知道一門心思地琢磨怎么讓將士們吃好喝好。”他撫著臉上傷疤,順著關憲的思路想了想,又說道,“還可以在中寨買些精細點心,燒雞醬鵝什么的也弄點,和牛羊一塊送過去。嗯,這些都不用太多,寨中將士們聚餐時,每桌上擺兩盤子點心分點雞肉,起個點綴就好。”
關憲還是頭一回聽說“聚餐”的新辭,有些訝然,嘴里念叨兩遍,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抬頭笑道:“大人這‘聚餐’的說法新穎別致,倒是形象貼切。送去上寨的年貨,牛一頭羊十口足夠,再加其余的點心熟食,頂多二十貫出頭…”
“還有馱馬嚼耗和馱夫腳力,也要十貫上下。”
關憲一楞。他算的費用已經含了這些東西,可商成提出要預備十貫,他實在是想不通兩三個人能做下的事情怎么會開出這樣大的花銷。他悄悄瞟商成一眼,接著說道:“…中寨和下寨的軍士也是大人的下屬。”
商成笑道:“那也給他們發牛羊聚餐。不能讓他們說我這個校尉厚此薄彼。不過這兩處都只駐著一哨人馬,不能全照上寨的規矩來。一一唔,那就一個哨發一頭牛五口羊;點心什么的就隨上寨一樣。”
關憲坐椅子里拱手說道:“大人如此體恤下屬,足見厚道。”他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頓一頓,又說道,“大人乍來西馬直,就為鄉親們除掉度家店這處匪禍,大家感佩大人的恩情,卻一直沒機會答謝大人。憲雖然不才,也可以代十九處村寨的鄉親們說句話:這些許的牛羊就不用軍寨另外派錢支出了,大家都愿意為朝廷報效,替大人分憂。”
商成搖頭說道:“這不成。丁是丁卯是卯,各是各的事情。剿匪安民本來就是駐軍的職責,綏靖地方是我們的本分,不能憑這個就去白拿鄉親們的東西。何況一營邊軍竟然讓一窩土匪禍害西馬直那么長的時間,說出去就讓人臉紅,鄉親們沒指著我們的鼻子罵混帳蠢蛋,我們就該知足了,哪里還能收鄉親們的犒勞?就算收了犒勞的牛羊,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吃進嘴里?”他擺下手不讓關憲說話,自顧自繼續說道,“不能擾民,這是駐軍的規矩。牛羊要依時價買,不許按官價強制征收。我去和老蔣打招呼,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你把手頭的事情都放下,先辦這個,明天就去辦,爭取趕在年三十之前辦好。上寨的事情也由你安排,正月初五之前,年貨必須送到上寨。”
關憲急忙站起來答應。
商成笑著鼓勵他:“這是你第一次獨自辦差事,可別辦砸了,別給你大哥丟臉,也別給我丟臉。一切用度都從寬里打算,不能讓我的兵受委屈;不過能省的錢也要盡量節省,我還要拿錢派別的用場。”說著又收起笑容。“還有一條你也要記住一一花出去的錢別變著方再給我塞回來。初四我去你家給你老娘拜年,要是你哥敢給我塞錢塞物的話一一小心我把你開銷了。”
關憲本來就是做著這樣的打算,現在被商成說破,臉色不禁是又紅又白,局促半天才囁嚅地說道:“憲安敢?”
“不敢就好。”商成取了上寨指揮開列的亟需物資清單遞給關憲,說道,“這上面的東西你先看看,回頭和庫存核對一下,做個詳細的匯報。其余東西不急,不過木炭被服兩樣必須盡量盡快地籌備,爭取和年貨一起送上去。”
關憲接了單子就被紙片上密密匝匝的東西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馬上就要的軍需,攢眉咂舌正思量著是不是先和商成譬說難處,免得辦砸差事吃掛落,聽商成說不用馬上都備齊,才放下心來,笑道:“要是大人只要求木炭被服這兩樣東西,我還是能打保票的一一周圍的大戶人家里木炭都有富裕,又是隨燒隨有的東西,一文一斤,要多少都是說話間的事情。”他抖著紙片一笑,“才五千斤炭而已,半天時間就能備齊。襖子也沒問題。北鄭邊軍衙門剛剛送來五十套冬裝,就全部給上寨送過去。只有被褥麻煩,即便有棉花,臨時做也趕不及。不過可以收羊皮。各村寨年前屠宰的羊只多,羊皮也多,往年都是硝好等到春天皮貨商人來收,我們可以收些給上寨送去。這東西能墊能蓋,費點手工還能做成襖子穿,其實比棉被褥還實用。”
商成呵呵笑道:“好主意!就依著你,收羊皮子!你再順便買點大針線,給上寨送東西時替我寫封書信給上寨指揮,讓他把做羊皮被褥羊皮襖子的事情交給那幾家邊戶人家的女人,按工付給酬勞支給糧食。”他突然想起個事情。“還有個事情你也替我辦一下。你從我的俸祿里支錢,去買二十斤砂糖兩百個雞蛋,再買兩石細糧,隨馱隊一起送過去。信里給上寨那邊交代清楚,這是我送給那個家里有吃奶娃的邊戶人家的。”想想還是覺得這樣處置不妥當。他抿著嘴唇盯著晃動的油燈光亮,幽黑的眸子在燈光中灼灼生光,心頭陡然間一陣迷惘恍惚,使勁摔下頭才把心神收回來,說道:“讓上寨指揮把那家邊戶的奶娃子和他娘都送出來,中寨里安置。幾家邊戶里五十五歲以上的男人、五十歲以上的女人,也都送來中寨。”
商成說一句,關憲就低著頭答應一聲。雖然他心中盡是疑問,不明白商成為什么突然對一對邊戶人家的母子如此著緊看重,又為什么會突然對這些賤籍大發善心,可他還是很知趣地沒有問緣由。
說了半天話,商成覺得有些口干舌燥,把大半盞冰涼的茶湯一口飲盡,更是覺得肚子里空空蕩蕩地餓得難受;偏偏去伙房拿吃食的勤務兵至今也沒個人影。他皺起眉頭正準備自己跑一趟,包坎一手拿著兩個大海碗一手端著個大陶盆走進來。勤務兵拎著個木桶跟在他后面。小小的耳房里立刻飄蕩起一股濃郁的炒雞蛋香味。
商成顧不上說話,沒等包坎把一盆子炒蛋在桌上放好,他已經奪了雙筷子飛快地拈了一大夾,仰著臉扔嘴里,嚼都沒怎么咀嚼,在嘴里轉一圈便吞下去。一連拈了兩三筷子,才問道:“饃呢?你都沒說給我帶倆饃過來?伙房里沒有?菜團子也成呀。”他從包坎手里接過一大海碗滿滿騰騰的手揪面片,閉上眼睛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撲鼻的香油氣息讓他一臉的幸福神往。他不忙吃面片,先喝一口熱湯,讓油乎乎的湯水在口腔里滾蕩一口,才慢慢地咽下去,咂著嘴說道:“真香啊…”
包坎再盛一碗面片朝關憲虛讓一下,看關憲搖頭說自己已經吃過了,溜門檻上蹲了,捧著碗撇嘴說道:“你也是七品大官了,還一天到晚菜團子菜團子的。說出去都不嫌丟人?”
商成已經希哩呼嚕刨了半碗,比劃著筷子對關憲說道:“老三,一起來吃點,老包做面片的手藝不錯,關鍵是他舍得放油,不象別人,做出來的面片清湯寡水,吃起來就象糨糊。”說著就招呼勤務兵再去拿一副碗筷。
關憲盯著他手里比盆小不了多少的海碗,眼睛都有些發直,搖頭說已經吃過了。
包坎碗里的面片也下去了一半。他包著一嘴面含混地說道:“你當人家關老三和咱們這些當兵的一樣,看見油葷連命都不要了?人家可是讀書人,食不厭精膾不厭那啥的人,不能和咱們一樣。”吞了嘴里的東西,仰臉望著商成說道,“說起來大人也讀書,還寫字,怎么吃起東西來就象頭餓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