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好邊戶們的事情,商成就在軍官的陪同下進了寨子。
也就是這么一眨眼的工夫,這座在風雪中飄搖的老軍寨就似乎換了個面貌。剛剛還站在寨門口的兩個值勤兵士已經換了干凈的舊棉衣,雖然胳膊肘袖口這些容易磨損的地方都疊著補丁,臉上也沒有紅潤,可挺胸疊肚地叉腿持矛挺立,倒也有幾分威武雄壯。看見軍官們過來,兩個哨兵都是刷地立正舉臂平胸行軍禮。商成舉手還了個禮。他已經注意到,有幾個兵士正撅著屁股賣力地揮舞著鐵鍬大掃帚,飛快地清理著寨墻邊的幾大堆垃圾。寨子里也在搞“大掃除”,間間營房門口都被屋子里卷出來的炕灰塵土弄得烏煙瘴氣。小校場上正在卸給養,幾十個官兵兩人一組抬著鼓鼓囊囊的麻包,腳下一溜小跑地在庫房和校場之間來回穿梭。一大群來不及牽走的騾馬擠在校場的一角,在細雨碎雪中不安地騷動著,時不時發出兩聲嘶鳴。
商成望著這忙碌的景象,抿著嘴唇笑了下一一這里看起來倒象是個打仗一樣。
錢老三額頭上已經有了汗,指著正在做掃除的兵士們吭哧半天,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和商成解釋。其他軍官摸不清商成的脾性,更是不敢隨便開口,都是木著一張臉,陪著商成走。等他們走到軍寨指揮所的時候,上寨指揮也趕過來了。
商成半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對上寨指揮說:“你兵帶得不錯。”
上寨指揮已經忙得滿臉都是汗水,頭上還頂著幾縷裊裊升騰的稀薄汗汽,一時不知道商成這是在夸獎他還是在說反話,眨巴著眼睛楞了一下,才趕忙說:“大人謬贊了。這些都是職下們的份內事。”說著一擺手,請商成先進指揮所。“后面已經預備好熱水和換洗衣服,請大人更衣沐浴。”
商成給指揮所門口的值勤軍官還個禮,也不急忙進屋,站在滴水檐下說道:“不用那么麻煩,打盆熱水來洗把臉就成;有漱口青鹽的話,也帶點過來。”他這才注意到檐下擺著一排大水缸。水缸里都蓄著深淺不一的雨水,浮著晶瑩剃透的碎冰,從房檐上淌下來的雨滴打在水面上,發出叮叮咚咚的細碎聲響。
看商成的意思是就要在這里洗臉洗手,上寨指揮先是驚愕隨后是迷惑,卻又不敢發問,也不好馬上就指派人去辦,覷著商成沒留意自己,趕緊把目光投向錢老三一一這樣干行不行?看錢老三使勁點頭,他馬上就讓人把熱水和青鹽都送過來。錢老三在一旁補充,要他們送兩盆熱水和兩份青鹽。一忙上來他竟然忘記告訴指揮,商成的親兵包坎也是正九品仁勇校尉的身份,在這小軍寨里除了商成,就數包坎的勛銜最高。
商成還沒琢磨那些水缸的用處,熱水青鹽就送來了。他漱過口,用塊一看就是從來沒人用過的羊肚白毛巾洗過臉和手,把毛巾遞著一直伺立在旁邊的邊兵,搓著臉頰地對周圍的軍官笑道:“呵一一現在舒服多了。”說著,他順手抄起木盆,左右看了看,走兩步到了房角拐彎地方,嘩地把翻著草渣黑沫的剩水都潑出去,轉回來遞給邊兵,說道,“你們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就覺得臉上象戴著個硬紙殼,做什么都…”
他突然剎住話,皺起眉頭望著那個一臉驚訝的邊兵。
上寨指揮看他盯著那小兵若有所思,那小兵又還擺著一副伸手端盆子的姿勢,趕忙解釋:“大人是不知道,我們這寨子缺水,大井早幾年就已經枯了,小井也是時有時無的,所以全寨上下用水都靠接點雨雪…”
商場已經把那個邊兵認出來了:“小五哥?田小五?”
小兵就象見了鬼一樣盯著商成的臉,似乎想在商成的臉上尋找出什么東西。聽商成突然叫出他的名字,竟然把他嚇得渾身一激靈,嘴唇蠕動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和尚大哥?”
竟然真是田小五!這意外的重逢讓商成很是高興和興奮。他顧不上詢問這個一別就是一年多的同伴的經歷,先伸出拳頭使勁在田小五的胸膛上擂了一下,驚喜地說道:“嘿!真是你啊!”
田小五被他錘得身子晃了一晃,退了半步,揉著胸口只是笑。
商成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又使勁地給了他一拳頭,這才問:“你不是去燕州參加衛軍了嗎?怎么到這里當邊兵了?”他馬上就意識到這個話問得不合時宜一一田小五一定是在衛軍里犯下什么過錯,才被踢來馬直戍邊的。他立刻改口對幾個軍官說,“這是我同鄉。當初我們在一起攬工做活,他是抬石頭的,我是背石頭的。是我一塊餅掰兩半的好同伴!”
幾個軍官趕緊朝田小五微笑點頭。他們都認識田小五,知道這是夏天里才貶來的衛軍一一他和人在戰后爭功,被人尋了過錯踢到邊軍里的。不過他們誰都不知道這個小兵竟然和他們的新上司是熟人,而且看起來他們的關系還不淺…
田小五瞪大眼睛,瞧著商成身上被泥漿子污得快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青色棉袍,半晌才咽著唾沫問道:“和尚大哥,你,你…”一個“你”字在他嘴里轉了轉了,卻再也接不下去。他實在不能相信,當初和他一起背石頭扛木梁吃菜團睡露天的商和尚,如今已經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一一連上寨指揮這樣大的軍官,在他面前都是畢恭畢敬不敢隨便說笑。
商成知道他想問什么,就笑道:“四月里打突竭茨,我運氣好,一氣砍了三個什么小撒目大撒目的,就換了這身衣服。”
他說得輕描淡寫,周圍的一圈軍官齊齊抽了口涼氣。他們早就聽錢老三說起過新來的年青上司的故事,什么屹縣屠虎渠州剿匪,什么打廣平驛時單人破陣,守南關大營時五進五出血戰不退…可這些故事實在是太過離奇,所有人都只當是聽演義唱書,如今聽商成親口說出來,才知道先前錢老三講述的故事還是太粗糙簡單了一一這家伙竟然提都沒提突竭茨撒目的事情!如今全燕山上下,誰不知道三塊撒目金牌是夏季反擊戰里衛軍最耀眼的戰利品?衛軍都恨不能把一場戰斗里陣斬突竭茨三個大頭目的戰果編成歌來唱了!
錢老三也恨恨地盯著包坎一一枉咱們倆一起喝那么多回酒,你怎么從來就沒提這樁事?
包坎只能朝錢老三咧咧嘴。這不能怪他,是錢老三自己不問…
商成放開田小五,問道:“你怎么來邊軍了?”
田小五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夏天里在端州城下立了功勞,可功勞卻被哨長紅口白牙地指給了別人,他氣憤不過找哨長理論,爭執中踢了昧良心的哨長兩腳…結果功勞沒爭回來不說,自己也被尋了個“軍械維護不善”的岔子踢了衛軍。
商成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往日的同伴。他垂下眼簾嘆口氣,拍著田小五的肩膀說:“沒事,在邊軍里好好干,一樣能尋個出頭的日子。”
田小五苦著臉笑笑。邊軍里出頭太難了,何況還是幾十年沒仗可打的西馬直邊軍;如今連土匪馬賊都不敢來西馬直做禍事,哪里還有什么出頭立功的機會?惟有機會就是明后年和突竭茨的戰事,可他現在是邊兵,上戰場也只能是護送糧草的小卒子,想立功圖個出身,幾乎是影都沒有的事情啊。除非和尚大哥能幫忙…
但是商成已經握住他的手,說:“你先忙,回頭有時間了來找我說話。平常有什么困難和難處,也可以和我說說。”
田小五笑一下,行個軍禮,拎著木盆退下去。他和商成在一起做過工,也算了解和尚這個人,他知道,假如自己私人有什么難處的話,和尚肯定二話不說就幫忙,但是想要讓和尚徇私情的話…聽商成的話就知道了,他不會做這種事情。
幾個軍官還沒轉過神,商成已經指著那幾個水缸問道:“這些是用來做什么的?”
上寨指揮趕緊說道:“是接雨水的。我們這里缺水缺得厲害,尤其是每年開春之后,三五個月不下雨也是常事,只能靠著老天爺撒的雨水過活。天長日久的,人們都養成了習慣,即便是不缺水的時候,也總要把水攢齊起來…”他咂下嘴,舔著干澀的嘴唇道,“一般人洗臉洗手的水,都不敢亂倒,還要拿去洗衣服喂牲口…”
商成瞥了一眼自己剛剛倒在地上的剩水,思忖著問道:“寨子里沒水井?”
“有。”上寨指揮說道。他現在已經知道自己前頭說過的話商成都沒聽到,趕緊再做一遍解釋,“有兩口井。都是十五丈的深井。大井已經枯了,小井也是半年有水半年沒水。就是有井水也不頂事,打上來都是黃泥湯子,鎮了再鎮人也不能喝,只能拿去飲馬。這都十幾二十年了,寨子里就靠老天爺賞的雨水過活了…”
商成唆著嘴唇望著周圍的營房,又看看個個面有憂色的軍官,在檐下來回踱了幾步,立定腳步說:“我聽說,端州城里有個打井的好師傅,等我回去就派人把他接過來,讓他專門給你們打幾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