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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8)重逢孫仲山(下)

  商成知道馬直寨,就在北鄭的西北邊。他還在霍家堡養傷時,閑聊中就曾經聽姬正和范全說起過這處軍寨。六七十年以前,馬直是當時的燕山衛的最大軍寨,常駐衛軍一直保持在三千人以上。為了抵御南下的突竭茨人,大趙立國伊始就以馬直寨為中心,在上下馬直川還有西馬直川接連設立了五處堡寨,構筑起幾層防線;又以這些大小堡寨為依托,從內地移民屯田。為了爭奪馬直川,大趙和突竭茨在百二十里的川道上你來我往打打停停,一晃就是四五十年間。憲宗年間,朝廷還一度動了在馬直設縣的念頭,目的就是要完備在當地的統治和完備當地的防御。可就在設縣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草原上鄰近川道口的兩處水源地卻接連枯竭,一條蜿蜒流淌幾百上千年的河流,從那以后再沒有看見一滴清水,只留下一個干涸的湖泊和一條被枯草掩蓋的河道,往日牛羊遍地的豐饒牧場,從此成為豺狼出沒的蠻荒之地。人們都說,那是老天爺生氣了,他在懲罰突竭茨狗。沒有水源,突竭茨也不再覬覦馬直川,把攻擊方向轉到如其和留鎮;也因為沒有了突竭茨的壓力,馬直的駐軍也逐年遞減,如今整個馬直道只有兩營的邊軍和兩哨衛軍,加起來不過千余人,連鼎盛時期的兩成都不及。

  商成一邊給孫仲山碗里夾菜,一邊問道:“你在馬直的情況還不錯吧?”

  石頭嘴里嚼著塊牛筋說:“孫校尉在馬直能有啥不好…”話沒說完就被包坎在桌子下面踩了一腳。

  商成沒理會石頭,繼續關心地問道:“手下的兵士能聽你的不?”

  商成乜石頭一眼,嘴唇動了動鼻子里噴出一股長氣,終究還是沒開口責備他。有姬正范全明里暗里的照顧,石頭這官當得太順利了,他到現在都還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孫仲山既感激又驚訝地看了商成一眼。這番話若是從包坎嘴里說出來,或是換作別人來說,他一點都不驚訝。包坎一看就是個老兵,軍旅中摸爬滾打過十幾年的人,一定深知其中的奧妙一一新官沒點本事,到了新地方根本鎮壓不住場面。可商成這個馱夫竟然也有這樣的見識,就實在是教人不得不佩服。他捧著碗恭謹地說:“倒讓大人擔心了。不過職下不是職務調動,而是整哨人換防,如今在馬直的部下都是從如其過去的老人,職下都支使得動,他們也聽我的話。”

  石頭瞪包坎一眼,伸脖子咽了牛筋,正要亂罵兩句,聽商成這樣說,又插嘴道:“誰敢不聽長官的話?”他用筷子拈一大塊醬肉,遞到嘴邊沒急忙吃,撇嘴道,“誰敢不聽話就先抽三十皮鞭!敢哼一聲就掛木樁上晾起來…”

  包坎忍不住冷笑道:“說得能耐,還掛木樁上晾起來一一就不知道是誰被掛在木樁上哩!”

  石頭額頭上鼓著青筋就要反唇相譏,孫仲山已經端起酒碗說道:“來,石頭兄弟,我敬你一碗一一拱阡關前要不是你替我擋一下,這世間哪里還有孫復這個人。”

  石頭端起碗搖頭說道:“孫大哥這話可不中聽一一陣前廝殺,相互沒個照應還能活命?我替你擋一下,那你替和尚大哥擋了幾下?和尚大哥又替我擋過幾下?守南門大營那會子,不是包子拼命拉我一把,我的腦袋身子就得分家。還有打趙集的杜家祠堂,一個兵替我擋了一刀,肚子上破開一條縫,腸子都流出來…”他越說聲音越低,到后來已經渺渺杳杳猶如鬼吟,兩只眼睛望著昏暗的房梁呆呆出神,青白的面孔在油燈光亮下恍如鬼魅。沉默良久突然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長吐口氣,抹了把淚水,臉上擠出抹笑容罵道,“遭你娘的老孫,喜日子凈說些混帳話,勾得人記起那些渾事一一和尚大哥,你說該不該罰他三杯?”

  商成也有些走神,聽石頭問他話才硬把思緒拉回來,伸手在地上抓起個沒開封的酒壇,兩三下掀了封泥朝孫仲山面前一墩:“你自己看著辦。”

  孫仲山也不含糊,捧了壇子仰起脖,咕咚咕咚就是一通豪飲,黃澄澄的酒水順著嘴角滴得滿襟都是。末了把壇子倒提過來晃兩晃,表示自己沒偷工減料,這才把酒壇擱到地上,撩起衣角擦嘴,略微充血的小眼睛閃著紅光,挨個把三個人打量一回,嘴里呵著酒氣道:“我是喝過了。和尚大哥,石頭兄弟,還有包家兄弟,你們呢?”

  商成哈哈一笑,自己拎過一壇酒拍去封泥,也是一口氣喝得涓滴不剩。

  在酒樓點席面的時候,五斤裝的“四季香”石頭要了四壇。先頭四人已經喝了一壇,第二壇也下了小一半,商成和孫仲山再各盡一壇,這酒便沒剩下多少。石頭站起來說一聲“我去買酒”,轉身就出了門。

  對于石頭這種失禮的舉動,商成早就見怪不怪。他由著包坎給自己倒酒,問孫仲山:“你是什么時候來燕州的?”

  孫仲山以為這是上下級之間的談話,收了臉上笑容端正坐好,目光平視商成恭謹回話:“職下是九月初七到的,到今天已經十二天了。”

  “我們交情不一樣,私下里說話不用這么拘束,大人職下的顯得生分。”商成笑著說。

  “職下謹尊大人令。”孫仲山道。說著他自己也笑了,就勢奉承商成一句換過了稱謂。“我本來也不想這樣說話的,就是和尚大哥身上煞氣重,我總覺得是上峰在考量我…”看包坎要為自己斟酒,急忙站起來要奪酒壇,嘴里說連聲說“我自己來”,奪兩下沒成功,就雙手捧了杯盞微微低頭讓包坎替他倒滿。

  看孫仲山的長相和臉色眼神,商成就知道他的年紀絕對比自己大出不少,不過他也知道孫仲山絕對不可能任自己喚他一聲“哥”,便不再詢問他的歲數,免得大家尷尬,隨口問道:“你來燕州做什么?”

  “衛府月前發下文告,說是調撥四十匹軍馬給我們,我這趟是來領馬的。可到了之后才知道,馬匹被行營臨時征用了,當時說過了重陽節就能簽發下來,結果到現在連根馬鬃都沒看見。”

  “那你們現在住哪里?”

  孫仲山笑著說:“我們也住在這驛館里…”

  “也住這里?”商成驚訝地問,“那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們?”

  “我們住的是前院,十幾個人的大屋…大人進出都是走的西門,我們走的是南門。”

  孫仲山一說,商成馬上就明白了。他撫著傷疤也笑起來。

  說話間石頭手里拎著挾著四壇酒回來,還順道在街市上叫了兩只焦黃酥脆的烤羊腿,都切成細細薄薄的肉片,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個黑漆木托盤里。

  再喝酒吃菜閑聊天時商成又知曉了一樁事一一駐馬直的邊軍有兩個營,卻只有一個校尉營指揮。他馬上動起這個職務的腦筋,并且詳細詢問了馬直各寨各營的情況。他想,雖然邊軍升遷慢,但是他眼下的歸德校尉也差不多到了盡頭,想要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沒有彪炳戰績赫赫戰功的話,接下來的幾年十幾年里都得原地踏步,而且即便他撈到個旅一級的實職,今后他上戰場拼殺的機會也不會,大部分時間還是要在軍陣后面指揮調度。這可不是他想得到的東西。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沖鋒,要血淋淋地陷陣,要用直刀長矛上的突竭茨人鮮血來實現自己的復仇。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馬直邊軍有沒有和突竭茨人硬碰硬的機會?

  “有。”孫仲山很肯定地說,“突竭茨大軍雖然不走馬直,但是小股的突竭茨人狗還是經常騷擾,尤其是春初秋末,突竭茨狗經常躥進來劫掠。上月我們還在西馬直和他們干了一仗,一次就砍了十六七個突竭茨狗。”

  商成還在撫著傷疤沉吟,石頭和包坎先興奮起來,開始找孫仲山打聽“屠狗”的機會多不多。

  商成知道,邊軍的主要職責就是警戒衛戍邊境,其次是保護屯田的邊民,基本上沒有主動出擊的可能;況且朝廷對突竭茨作戰也不太可能出動邊軍,即便有邊軍參戰,頂多就是負責運輸或者看護糧道,沖鋒陷陣的苦惱性微乎其微。而且他還要考慮一件事,他去邊軍當個營校尉,要是朝廷開始對突竭茨大動干戈的話,他還有沒有可能馬上趕回來?

  “和尚大哥可以‘假職’。”孫仲山給他出主意。看商成不明白什么是“假職”,就解釋道,“就是暫時充任幾天營校尉,一旦有了合適的人去接替你,你就可以馬上回衛軍。”

  “要是沒有合適的人來接替我的職務,又會怎么樣?”

  這個問題孫仲山也答不上來。他從來就沒聽說過這種情況。沒人接替怎么辦?當然只能接著干下去了…

  在邊軍一直干下去?商成可沒這個想法。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然后把話題轉到其他地方。

  …接下來的三四天,商成就呆在驛館里無所事事。直到第五天上,突然來人喚他去衛府。衛府正式通知他,他已經被臨時調往馬直西寨,擔任“假職”營校尉。衛府里負責職務調度協調的高級軍官還特地接見了他,語重心長地告訴他說,這次把他調去邊軍“假職”,實際上是讓他借機多學些軍事,增長軍事指揮上的經驗,以便今后別再象以前那樣蠻干,提柄直刀就向前沖。上峰還說,象他這樣的驍勇悍將,很快就要派上大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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