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屋倒墻塌般的混亂聲響把商成從昏迷中喚醒。他躺在被當作擔架的門板上,眨巴著眼睛迷惘地望著昏黃的天穹,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馬上就瞧見了遠處寨墻上火光沖天人影憧憧殺聲熾烈,刀槍相交發出的砰乓聲時遠時近。忽然間寨門處鬼哭狼嚎般一聲大喊“營寨破啦!”,剎那時天地間似乎萬籟俱寂,須臾便聽得遠處疾風驟雨地的馬蹄聲翻涌而來。
突竭茨人打進來了?!
商成心里頓時又驚又急,眼睛四下里尋找著能使的兵器,手撐著門板便想坐起來。哪知道將起未起時胳膊肘突然一軟,人又直挺挺地摔回去,后腦勺在硬門板碰得“嗵”一聲大響,登時便覺得眼前一黑,險險地又差點暈厥過去。
不行,不能躺在這里!他馬上在心里警告自己。可急忙間他的手腳酸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哪怕是捏個兩個拳頭,自己也覺得手指胳膊使不上力氣。他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覺得恢復了一些力氣,這才慢慢地坐起來。
此時營寨里已經亂成一鍋粥,周圍都是驚慌失措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的人影,到處都是男人喊女人哭,有人叫“媽呀!突竭茨人殺進來了!”,有人喊“營寨破啦!大家快逃命吧!”,也有尋夫覓子的嚎叫“樹兒!樹兒他爹!你們在哪里啊?”,還有人氣急敗壞嚷嚷“他媽的什么官!只顧自己逃命不管咱們死活!”
當官的都跑了?乍一聽到這消息,他馬上就意識到丙字營盤已經完了。他隨著邊軍衛軍打了好幾場仗,突襲偷襲還有結陣正攻臨關防守,幾乎樣樣都干過,其間既有幾十人襲破廣平驛燒關搶馬的輝煌,也經歷過被突竭茨騎兵側翼絞殺以至全軍潰散的敗仗,漸漸地也知道陣前廝殺不怕人少不怕敵眾,就怕沒了軍官指揮兵士亂了建制,一旦做不到齊進同退,轉眼就是個全線土崩瓦解的局面。
怎么辦?自己該怎么辦?
“自己逃命”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就被他摒棄了一一他當過一回“逃兵”了,不想再當第二回;再說拱阡關被破時他身邊只有個趙石頭,既沒官軍也沒鄉親,他和趙石頭面對漫山遍野來勢洶洶的突竭茨人,不逃又能怎么樣?如今的情勢和當時不一樣!如今他周圍都是四村八里的鄉親父老…
他順手抓起身邊的一根木棒,用它支撐著勉強讓自己站起來,剛剛站直身體,就覷著昏暗中一群十來個人奔過來。
唉,手里的木棒不成事呀,砸不死人…他心里暗自嗟嘆一聲。想拽起木棒時卻覺得這棒子一頭輕一頭沉,用力拉起來定睛看時,原來是一柄鐵匠打鐵用的大錘;用手掂掂分量,沉甸甸地壓手一一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重。他兩手交替把鐵錘來回舞兩把,選好握把的位置,心頭也是大定:這大錘可是好東西!比直刀好使一一直刀砍過去對手還能抵抗,這東西砸過去無論是彎刀還是皮盾,擋都擋不下,只要砸實就必然是一錘碎骨,即便對手能從閻王爺那里搶條命回來,這輩子怕也是殘廢了…
他獰笑著望著那十多個人越跑越近,心頭盤算是自己是不是應該迎上去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就在他準備去教訓這群對手時,趙石頭的聲音先傳過來:“別動手!和尚大哥,是我們!是我,趙石頭!”
遭他娘的!他在肚子里咒罵了一句。鬧半天這群人是前面退下來的衛軍!
滿身是血的趙石頭提著柄直刀過來,著急地問道:“和尚大哥你沒事吧?”
商成顧不上和他磨纏,劈頭就問:“怎么回事?怎么寨門被破了?突竭茨人殺進來了?”
趙石頭抹把糊在眼皮上的血,喘著氣說道:“突竭茨的兵突然就多起來,既打咱們也打大營,大營發了旗號說沒援軍,讓咱們自己應付,造他娘的幾個大官就帶著人先跑了。他們一跑大家的心就亂了,校尉又死了,沒個人指揮…”
商成聽他說到一半就扭臉望著姓包的什長:“現在怎么辦?”他已經瞧清楚了,姓包的是這群衛軍里唯一的軍官。有軍官在就好,至少兵士們知道該聽誰指揮,不至于自亂陣腳。
包什長也是滿頭的汗滿臉的血,杵著柄直刀吁吁喘氣,聽商成問他,張著嘴還沒說出一個字,就是吭吭哧哧一通咳嗽,邊咳邊啞著嗓子問:“…你,你…你說怎么辦?”
商成望了眼火光沖天的寨門,又側耳聽了下奔雷般洶涌的馬蹄聲,略一沉吟說道:“要結陣,要慢慢退,不然大家都是死。突竭茨人從背后吊著咱們掩殺,即便咱們能跑回大營,大營也不會開門放咱們進去一一也是個死。”他搭一眼包什長,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接著說道,“你發號令讓衛軍都聚攏過來列陣。幾座糧庫不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有火箭就放箭,沒火箭就派人過去點火一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突竭茨人搶到糧!”說到這里他心里突地一跳:白天里幾場爭奪并沒看見突竭茨人傾全力,顯然他們也怕把守營趙軍逼急了一把火燒掉糧庫,怎么天都快黑他們卻陡然增兵?不僅增兵,突竭茨人還兵分兩路強攻兩座營盤,這又是個什么緣由?難道說端州戰事有了變化,突竭茨人在重新調整計劃?或者說…南鄭方向的援軍打過來了?
他心頭瞬間轉過許多念頭,嘴里卻依然不停地提建議:“喊話,叫兵士鄉勇都靠過來。燒糧庫的事不能拖延,要馬上派人去!再喊話,讓鄉親們別亂跑,從側寨門去老營一一他們是赤手空拳的莊戶,突竭茨人沒收拾掉咱們就不會拿他們怎么樣,路上又有老營的弓弩作掩護,突竭茨騎兵不敢太靠近,應該能保住一條命!…”
他說一句,包什長便應一聲,幾乎是原話不動地下命令,十多人就齊聲喊:“兵士鄉勇都靠過來!鄉親們都去老營!”開始時聲音還比較弱,夾雜在呼喝喊殺慘叫聲中也不甚清楚,漸漸地隨著聚集起來的兵士鄉勇越來越多,百多人起聲高喊,聲音也頓時洪亮起來,到后來連一些走避不及的鄉親也裹進來,布成一個圓圈陣勢朝營寨側門且戰且走。
剛開始時突竭茨的步軍還成群結團地過來阻截,接連被砍翻砸死幾個小頭領丟下幾十具尸體之后知道了厲害,便隔二三十步吊著,既不追趕也不接戰,只跟著趙軍走。商成他們也不在意,只是邊退邊收攏自己人。快到營盤側門時,還一隊十余騎突竭茨騎兵。這些突竭茨人可能是在營盤里連番得手殺起了性,仗著自己馬快刀利,也沒瞧清楚狀況就呼哨著沖上來,結果沖在最前面的騎兵一頭撞上商成,拽韁繩揚彎刀寒光一閃,周圍的人就聽到半空中炸響一聲霹靂,那騎兵的戰馬頭一偏“唏”地嘶叫半聲便翻倒在地一一馬臉正當間已經塌陷下去一個深坑;那騎兵的身手也敏捷,戰馬倒下他居然還能站穩,撩起彎刀就去擋當頭砸下來的鐵錘一一他的頭和臉立刻就象熟透了的漿果子 人們就只聽到彎刀砍在鐵錘木柄上的“篤”一聲輕響,然后那個突竭茨騎兵的頭和臉就象秋天里被馬蹄踩過的熟透了的野山桃一樣,兀地凹陷下去,紅的血白的漿頓時爬得滿臉都是。
這一幕把后來的十幾個騎兵也嚇傻了,勒住韁繩就催戰馬朝兩邊跳,圓陣里的衛兵鄉勇刀槍齊出,頃刻間就戳翻剁倒七八個人,余下的幾個人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在遠處羈壓著戰馬說什么也不再上來。
此時燒糧庫的衛軍已經得手,十幾座大庫小倉都被點燃,營盤里到處都是火光。突竭茨人的號角此起彼伏幾乎就沒個停頓,嗚嘟嘟地一陣響似一陣。救火要緊,尾隨的士兵也顧不上商成他們,“送”他們出了營盤側門就再沒跟上來。
當商成他們一行人踉踉蹌蹌撤回老營時,丙字營里四處的火光也漸漸熄滅下去。
老營正面的戰斗依然激烈。突竭茨人也不知道突然發了什么瘋,居然點著火把夜戰,火把光華映得半邊天都發紅,燃燒的火箭流星般朝老營里飛,呼號嘶吼喊殺聲震天。
甫一進老營側門,商成他們就覺察出事情不大對勁,兩隊衛軍舉著火把,擺成整整齊齊的兩個方陣在寨墻后嚴陣以待;空地上跪著四五個人,旁邊還倒著兩三具尸首,瞧這些人和尸首的服飾盔甲模樣,就是前頭棄營逃命的軍官和官員。一個全身披掛的將軍手里擎著把滴血的長劍,獰笑著望著他們。還有幾十個被繳了械的兵士讓人押著跪在寨墻邊,一個個都是耷拉著頭面如土色。
那將軍斜著眼乜了商成他們一眼,把長劍在尸體上蕩掉血跡,嘴角下垂輕輕道:“你們敢棄寨保命,這就是榜樣!”手一揚,幾道寒光閃過,那跪著的五個軍官官員立刻身首兩處。
從丙字營回來的人還有一個哨長。他見兩隊衛軍明晃晃的刀槍都對著自己這邊,而自己身邊的人也是拎槍提刀地怒目相對,沒奈何只好上前躬身行個軍禮,咽口唾沫說道:“軍官都逃了,弟兄們…”
那將軍截口打斷他的話:“你不是軍官?”
“稟李將軍,卑職只是個哨…”
李將軍扯著嘴角冷哼一聲,手一挺,剛剛蕩去血跡的長劍便端端扎進那哨長的胸膛。“李將一一軍…”那哨長雙手捧著長劍嘴里已經溢出血來,呻吟著想要再解說,李將軍腿一抬手一收,便把他踢到一邊,握著劍冷笑道:“你當然不是軍官了。”
轉眼間寨門前已經死了七八個軍官,從丙字營逃回來的兵士鄉勇都嚇得連連后退。李將軍在眾人臉上掃視一圈,驀然盯著商成問道:“是邊軍?”
“不是。我是鄉勇。”
“你叫什么名字?”
“商成。”
火光搖曳,李將軍的臉也是霍明霍暗,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盯著商成上下逡巡了幾遍,突然問:“商成,你怕死不怕?”
“不怕。”
“好!”李將軍一笑點點頭,“不怕死就好。一一我攫升你,你現在就是燕山衛轉運使司衙門南關大營丙字營的校尉了。”他把手轉圈子一揮,最后指著商成背后的丙字營,提高嗓門說道,“帶上你的人,帶上這些從丙字營出來的逃兵,還有這里的兩哨兵,去,把丙字營給我奪回來!只要奪回丙字營,我就給你記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