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由梁乙字兵站到位于南川口的廣平驛站,大約有三十里地,一條從北鄭到如其寨的管道把二者連接在一起。因為這條官道是燕山衛支持如其寨的唯一通道,具有很高的戰略價值,所以道路修得既寬又平坦,遠看著就象漫天接地的綠色中飄著一條黃絲帶,順著清亮的由梁河在川道里延伸。
若是在平日,在這樣的道路上趕路,對商成和趙石頭兩個趕馬漢子來說,那是再輕松不過的小事,也許他們連汗都不用撒,便能在一個下午悠閑地在兵站和驛站之間打個來回。可今天不一樣,官道上煙塵滾滾旌旗招展,突竭茨騎兵一隊接一隊一撥連一撥,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似乎永遠都沒個盡頭。如此情形,他們哪里還敢露了自己的行藏,只能靠著樹林灌木的掩護,在遠離官道的地方悄悄地奔向廣平驛。
這三十里地讓兩個人吃盡了千辛萬苦。等他們又饑又渴又煎熬地趕到南川口時,早已經是滿天星斗。
因為路上還有一些點著火把夜行的突竭茨人,他們根本不敢在平地上露頭,離川口還有一兩里地,就緣著片茂盛的桃樹林靜悄悄地繞到驛站對面的小村寨廣平堡。
夜色早已經降臨,堡寨里卻沒有多少燈火,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但是馬的嘶鳴聲卻間或有聞。借著寨門口的一堆篝火,能清楚地看見突竭茨人來回走動的身影。寒冷的夜風中不僅充滿了牲畜糞便的酸臭,還夾帶著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羊膻味,以及一絲凜冽的血腥氣味。烏沉沉的夜空中陡然躥起一聲凄厲的慘叫,教人心頭猛地抽搐成一團;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陣放肆的狂笑,隱約還夾雜著幾乎低不可聞的女人哭嚎…
…廣平堡也沒有擺脫覆滅的厄運。
兩個人在桃林邊的黑暗中楞了半天,才把目光轉向鎮守著川道口的廣平驛。
從地名來看,廣平是個驛站,可實際上這里更該被稱為廣平關。一道五十多步寬六七人高的土城墻,把川道兩邊的山崖緊緊地連接到一起,狹窄的城門洞只能容一輛雙馬駕轅的馬車通過,一旦遇警,一前一后兩道城門一落,頓時就是一道銅墻鐵壁。又因為這里是燕山東北向的北大門,地處無比要沖,所以除去守關的四鋪驛卒一哨邊軍,城墻后面還常年駐扎著兩哨衛軍弓步兵。
在商成他們來之前的路上,就反復設想討論過廣平的安危,在他們看來,廣平關前有著險惡的地形,城墻上架著四張巨型床弩,還有總計接近五百人的精銳士兵,憑這些優勢,即便是面對突竭茨人的千軍萬馬,至少也能堅守個三兩天。可當他們看見幾個趁黑摸向關門的人影被關上的箭枝無情射殺之后,他們才知道事實總是與人們的期待相反,如今廣平驛也落入突竭茨人的手里。
兩個人屏聲靜氣地張望了半天,又看見先后有兩撥人想逃出關,卻無一例外把命送在關墻下,這才絕了爬墻逃命的想法,悄悄地退回到樹林深處,小聲商量接下來該怎么辦。
石頭的意見是連夜翻山逃出去。他認為,突竭茨人也是剛剛占領廣平,肯定還沒來得及在附近搜索,但是天亮之后突竭茨人絕對會調動人手在關前左近檢查一遍。“要是這個時候不逃,等天一亮,怕是想逃也沒有機會。”
最早提出翻山去逃命的商成,現在卻反過來不同意石頭的建議。
“天太黑,爬山崖太危險,幾十米高的崖壁,稍微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他給石頭解釋,“而且我們剛剛走了那么遠的路,體力消耗太大,不休息下就去爬山,只能枉送了性命。”他也不管石頭能不能聽明白他的話,只管自顧自地說下去,“看廣平堡的情形動靜,突竭茨人應該不多…”他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村寨里的馬嘶聲太稀疏,而且寨門口的火堆邊也只坐了三兩個人。他想,廣平堡只是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寨,絕對不可能有那么多房子讓大隊人馬歇腳,而要是這里駐著大隊的突竭茨人,那么他們要么要在村寨外搭起帳篷,要么就只能露宿,無論是起帳篷還是露宿,篝火都不可能只有寥寥兩三堆,這就是說,這里沒有大股的突竭茨人。況且對照他先前對突竭茨人這次南下目的的猜測,他們的目標不是端州就是屹縣,那么如今他們的前鋒多半已經抵達北鄭縣城下,而這里也就成為后方;既是大軍的后方,又有險要關隘可守,附近還沒有大股的敵人出沒騷擾,那么突竭茨人就更沒有理由在這里駐扎重兵。最后他得出一個結論,驛站上和村寨里的突竭茨人加一起,或許就是百把人,只相當于邊軍或者衛軍的一個哨。從關隘城墻上射的稀疏箭枝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論證了他的判斷一一這里的突竭茨人很少,頂多就是百余人。
“…因為他們只需要守住廣平驛就足夠了,所以他們絕對不會主動出來搜索;也正因為廣平驛對突竭茨大軍極其重要,這里的突竭茨就更不會分兵…”
說完這些話,連商成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怎么這個時候自己反而異常地冷靜。
也許是被商成的判斷打動了,也許是被商成的冷靜說服了,當然也更有可能是趙石頭根本就沒聽明白商成的話,最后他同意了商成的看法,決定等天亮之后看看突竭茨人的動靜再說。
商量出結果之后兩個人都覺得疲憊得不行,于是商成主動提出來,自己守上半夜石頭守下半夜。
上半夜沒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除了驛站方向又傳來了幾聲慘叫。其中一個人慘叫號哭了很長時間,直到商成木著臉把石頭推醒,那人都還在一聲接一聲地痛苦呻吟。
這一覺商成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一個,等到他被透過樹梢枝葉的陽光曬醒時,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桃樹林里竟然多出來幾十個人。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拔腰間的短刀。
緊接著他就發現這幾十個人都是和他一樣的面孔長相,并不象突竭茨人隆眉細眼羅圈腿,穿著的也是夾襖芒鞋,而不是象突竭茨人那樣穿著窄袖交領皮袍蹬著皮靴。這些新來的人身上大多披著嵌著鐵片的熟牛皮甲,手里不是提著刀槍就是挽著長弓,甚至還有個人當兵的手里拎著把突竭茨人用的長刀。
這多半是某個地方的潰兵,也是想來廣平驛站碰碰運氣。
“都是如其寨的兵。”屈起兩條腿坐在他左近的人說,“如其寨早上被突竭茨人破了,人都被打散了…”
商成驚奇地盯著蔣四。奇怪呀,下午突竭茨人前哨攻打兵站時,他親眼看見蔣四帶著一批人向北逃命了啊,怎么他現在就來到這里了?
問了蔣四,商成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蔣四他們逃出去不久就迎頭撞上突竭茨人,一通弓箭射下來,向北逃往如其寨的馱夫便死了個七七八八,他之所以能逃過一劫,除了他十三年的鄉勇經歷讓他練出一身好本事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曾參與過兩回燕山衛與突竭茨人的邊境糾紛,雖然沒有和突竭茨人真刀真槍干過,可很是見識過兩回,有一些實戰經驗,所以他剛剛瞥見突竭茨人騎兵就鉆了路邊的蒿草叢,然后撒開腿直奔進最近的樹林,就這樣他才算躲過一場劫難。
“那,其他人呢?”
“還有仨和我一起逃了出來。”蔣四伸手指指那邊的一棵樹,兩個馱夫倚在樹干背靠背坐在地上,都佝僂著頭和身子,也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在假寐。還有個人跪在地上,細心地扒拉開草葉,從泥地里撅一棵草根,就塞進嘴里吧咂嘴,接著又去找…
“別的人…”
商成沒把話說完。看蔣四黯淡的神情,他就知道,那些同伴多半不是送了性命就是被突竭茨人抓住了;送了性命的也許還更要幸福些,因為他們不用再經受漫長的歲月折磨,而那些被抓走的人,則注定要在草原上、在痛苦和煎熬以及絕望中慢慢地走向死亡。
停一會兒,他又問道:“他們…”他用目光示意他說的是那些當兵的。“他們又是怎么回事?”
“都是如其寨的邊兵一一大寨被破了,他們拼命殺出來,死了不少人,路上還搶了個突竭茨人的小糧隊,結果被突竭茨人攆散了,就剩這六十多個人。”
“那…現在他們在商量什么?”在樹葉枝干的掩蔽中,他看見四五個軍官模樣的人正聚集在一起爭論,似乎還吵得很厲害。他努力迸息靜氣地傾聽了一下,也只能聽到“…人不多”、“不值當”和“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條”這樣的只言片語。
蔣四把那群軍官瞄了一眼,皺著眉頭說道:“估計一一現在不是在商量怎么突圍,就是在商量今天半夜突襲廣平驛。”
“突襲廣平?”
商成的眼睛立時瞪圓了。
這些人難道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