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盤踞在燕山渠州交界處的兩股大土匪闖過天和活人張被接連連根拔起,因此上燕山境內并左近州縣的幾股土匪都嚇得戰戰栗栗,一個個*尾巴躲了起來,所以回屹縣的路途似乎也變得通暢起來,來時走了半個月的路,回去時只用了八天。雖然道路依舊崎嶇艱難,老天爺也總是陰沉個臉,一副想咳嗽不下雨的模樣,可直到已經遙遙望見屹縣那低矮的黃土城垣,這場眾人意料中的暴雨終究也沒來。
僅僅一個多月時間,縣城南門外就已經變了一番光景。離縣城還有四五里地,就有鄉下人在路邊挑擔推車地賣吃喝,麥餅湯飯酸梅水一應俱有。越朝前走吃喝攤子越多,吆喝叫賣聲更是此起彼伏。驛道上到處是馱馬的糞便,空氣里彌漫著一古難聞的腥臊味。這氣味和小攤販們燒柴禾的灶火氣息以及吃食的清香徹底混雜在一起。敞著粗布褂子短裳蹬著麻鞋的馱夫隨處可見,有的枕著胳膊八叉著腿在路邊樹蔭里鼾聲如雷,有的挽著滿是塵土的褲腳蹲在道邊,捧著大海碗吃喝得唏哩嘩啦。再朝前走,道路兩邊能看見用蔑席木樁搭起的簡陋屋舍,門前都扯著“飯”“酒”“客”的幌子一一這是飯館酒肆和旅店。還有幾座泥草房正在修,幾個人站在一個只有木架子的屋頂上,繃著臉,憋著勁,隨著大工匠的號子,把一根房梁柱子朝上拽。越過車來馬去猶如集市一般熱鬧的人群,遠遠就能瞧見沿著驛道兩邊,麥收后光禿禿的空曠田野上如今已經矗立起好幾座兵營一般的臨寨,兩人高的間樁夯土墻把寨子圍得嚴嚴實實;寨墻上還有人影在晃動。各寨寨門處都掛著旗幟,旗幟下兵士指揮著一隊隊的馱馬有秩序地進進出出。
堪堪能瞧清楚那些旗幟上的字跡時,兩個替馱隊打前站的邊兵就迎上來,一聲唿哨,旁邊一家飯館的伙計立刻把早就預備好的吃食端出來,大桶的湯大盆的菜,兩個大篩面籮里摞得小山一樣的黑死面饃,還有一簸箕白面餅,頃刻之間擺在飯館外那四張大方桌上就鋪得滿滿騰騰。兩個伙計抱著兩摞粗陶海碗根本找不到地方放,只得抱在懷里挨個發到馱夫手上。帶隊的軍官孫仲山手一揮:“大伙辛苦了一路,今天都敞開了肚皮吃,白面餅子一人一個,湯水餅饃管夠!…吃飽喝好咱們好趕路。”不等孫仲山說完,馱夫們已經歡呼雀躍地把幾張方桌圍了個水泄不通。白面餅子可是金貴東西,即使是地主財東,不是逢年過節也難得吃上一回,何況他們下苦力的窮漢子?二十多號人你推我攘嘴里還連喊帶罵,眨眼間那個盛白面餅子的簸箕就見了底。
孫仲山也不理會這片亂,朝兩個管事略一點頭,就帶著兩個管事還有自己的兵朝蔑棚下那兩桌已經擺好酒菜的席面走過去,邊走邊問打前站的兩個士兵:“事情辦好沒有?”兩個邊軍都是喜笑顏開地連連點頭。
商成也擁在人叢里,先搶了塊巴掌大的白面餅子叼嘴里,再舀了半碗清溜溜的菜湯,又伸手在盆里連湯帶水撈了幾把菜葉子丟碗里,夾手抓過四五個死面饃,這才滿意地高舉著兩條胳膊擠出人群,在席棚邊找了塊蔭涼地蹲下來。
他把兩個死面饃扔碗里,這才騰出手來抓住一直叼嘴里的白面餅,剛才只顧著搶吃食,他都沒顧上“欣賞”這稀罕物什,這時望著手里的熱乎的白面餅,聞著撲鼻的香氣,喉頭禁不住上下滾動好幾下,咕嘟咽下口唾沫;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他有多久沒吃上這東西了?三個月?四個月?還是七個月?管他哩!他沒仔細計較這些,面餅子遞嘴里就嘶咬下一大塊,嚼幾下,頓時滿嘴都是熱烘烘軟乎乎的白面渣。他幸福得連滋味都沒辨出來就咽下去。再仔細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微瞇著眼睛享受著白面的柔軟和清香,就看見山娃子端著碗抓著饃堵喪個臉走過來,嘴里還罵罵咧咧。
商成咽下嘴里的吃食,才明知故問:“怎?沒搶到面餅子?”他已經看見山娃子手里只有三個黑麥饃。不用問,有人趁著人多場面混亂,把山娃子那份給順手牽羊了。
“遭他娘!”山娃子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很羨慕地盯了商成手里的半拉白面餅子一眼。
商成假作沒看見他的眼神,三口兩口把餅子吃完,爬碗邊吸溜口湯,嚼著菜葉子啃著黑饃,邊吃邊打量遠處的幾處臨寨門口掛的旗幟。近一處的旗幟上有字,“燕山轉運使”,過去是“燕山提督府簽事司”,再過去的旗幟卷巴在一起,幾個字分辨不出來;更遠地方旗上的字就看不清楚了…從燕山運轉司臨寨的寨門望進去,一個個嶄新的四角牛皮帳房排列得宛如刀削般整齊,齊整整地拱衛著中間那十幾座巨大的倉房。寨門里的空地上停著好大一群正在卸貨的馱馬,光著脊背的民夫肩上扛著沉甸甸的麻包,排得就象搬東西的螞蟻一般,沿著軍帳分隔出來的馬道井然有序源源不斷地把貨物送進一個開著門的大倉房。
看樣子,真的是要打仗了…
他吧咂下嘴,不知所謂地嘆口氣,收攏心思專心一致地對付手里的吃食。屹縣不是馱隊的終點,他們只是在這里打個尖,歇過晌就要出發,從縣城到趙家集,然后從那里進山,沿白馬川去北鄭。
已經啃了兩個麥饃的山娃子冷不丁問道:“你在石頭那里借錢了?”
“唔。”商成支應了一聲,埋下頭喝湯。離開渠州的前一晚,耍錢連輸好幾天的趙石頭突然大發神威,不但一舉扳回了先前輸掉的本錢,還贏了一千多文,于是一直在為湊不齊買房子的錢而憂心忡忡的商成,就從他那里先借了三貫。
“錢夠使不?”
“還差一些,差不太多了。”商成含混地說道。除了趙石頭,他還從馱隊里相熟的人借了一些,加上他自己的二十緡,還有放在柳老柱那里的三貫多,離那房子三十五貫的官價已經相差不多了——只差三千出頭。而這些錢他完全可以先從柳老柱和霍士其那里借著。他現在唯一擔心的事情,就是在他離開屹縣的這一個多月里,房子的事情會不會出現了什么變故,比如說房子已經被人買下了,或者官衙里又出了什么變故…
“怎不和我說?”
商成扭臉瞥了山娃子一眼,直著脖子把嘴里的東西吞咽下去,才問道:“和你說啥?”
山娃子沒理商成的問題,直截說道:“還差多少?”
“…三千出頭四千不到。”
“這些錢我借給你。”山娃子大方地說。
商成驚訝地問:“你的錢,…不是要拿去修房子么?”
“你的事情急,錢你先用著…”
商成打斷他的話說:“你可想好,這錢借給我,我一時半會可是還不上。”
山娃子唆著牙花子,半晌沒說話。剛才他光顧著惱恨商成不找他借錢而跑去找趙石頭,聽商成說才反應過來,其實商成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一一自己和趙石頭不一樣。自己家里有婆娘和兩個女娃,三個人三張口都等著自己拿錢回去;家里還有一些老帳沒清還;這些年自己一家全靠大哥照應,雖然是親兄弟,但到底是分過家的,既然自己手里寬裕了,就沒有忘記前帳的道理…可趙石頭不一樣,這家伙上沒老人下沒兒女,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是個純粹的浪蕩鬼,手里有兩個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是輸在賭上就是丟在女人肚皮上,把錢花光了,他就拍拍屁股再去掙…
商成看他沒言語,也沒再說話,只埋著頭啃饃喝湯。
山娃子突然咧嘴笑起來,說:“還是先把你欠缺的那點錢補上,買下房子才是大事。我那房子修不修都不要緊——反正不修也塌不了,使幾個錢把漏雨進風的地方補補將就住,婆娘敢鬧我捶不死她。”
山娃子如此直爽,商成也不能再推托,他點點頭,感激地說:“那好…”話沒說完,就聽得“嗚”地一聲畫角長鳴。兩個人都有些吃驚,禁不住站起身子看,只見不遠處一處臨寨寨門大開,數匹健馬涌出,馬上的官兵手里都拿著一面鑼,咣咣咣地敲著長音。聽著這“凈道鑼”,驛道上一陣忙亂,馱夫拽著韁繩引馱馬靠邊,小攤販忙不迭地拾掇進了驛道的桌凳,在道路兩旁邊飯館旅店里吃飯歇息的人卻全都涌出來,挨挨擠擠地站在路邊好奇地張望打聽。隨著鑼聲臨寨里又出來兩隊士兵,循著驛道兩邊用槍桿子朝人比劃,“站進去些!”、“再敢跨一步就抓你見官!”的呵斥聲時時響起。兩隊兵士走得不快,隔一二十步便留下一人,挎著佩刀立在道邊;看熱鬧的人盡自擁擠,卻也沒人敢踏進這些士兵標志出來的虛線范圍。
寨門口的閑雜人都被遠遠地攆開了,一大群穿著各種顏色官服的人依著秩序雁行涌出。平常時節這樣多的官員突然出現在平頭老百姓面前,肯定要引起一陣轟動騷亂,可現在沒人去注意他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逐著那幾匹遠去的健馬。
商成和山娃子追著那幾匹漸去漸遠的健馬看,旁邊卻有人贊嘆:“今天算是開眼界了——八馬凈道啊!嘖嘖,好大的陣仗!提督老大人出來也沒這樣威風吧!”
這不陰不陽的腔調不單讓幾步外的兩個小兵冷著面孔轉過身來,周圍的人也不禁好奇地扭臉去看誰敢這樣大膽說話。
“閉上你的臭嘴!”那個嘴上沒鎖的邊兵立刻被自己的長官一腳踹到人群后面,孫仲山陪著笑臉對兩個小兵說,“那家伙剛才灌了兩碗黃湯,醉得厲害一一兩位兄弟不和他一般見識!”看兩個小兵沒有再追究的意思,他轉過臉又對那趴在地上的邊兵低聲吼道,“回了寨子自己滾去領二十鞭子!遭他娘,不說話你要死呀!”
說話間那八匹開道馬又跑回來,人群里一個有見識的人立刻喊道:“快看快看!來了來了!”
不用他說人們也知道來了。道路遠端已經裹起了一道如霾似霧的黃煙,依稀能聽見零星的馬蹄聲。隨著馬隊愈來愈近,馬蹄踏地時發出的聲響響成一片,連大地都略略有些顫抖。道路兩邊看熱鬧的人大都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人人都是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瞧稀罕,警戒的士兵卻在望見兩桿赤色令旗的一瞬間,全都身子一挺個個目不斜視,齊齊把右拳抵在左胸口。
人們很快就發現向馬隊行禮致敬的不僅是那些負責警衛的士兵,那些混在人群里看熱鬧的軍官士兵也在行軍禮,人群里的感慨贊嘆聲立刻收斂不少,旋即便再無聲息。這塊剛才還鬧熱得勝過集鎮趕場天的地方,眨眼間就只剩下單調的馬蹄聲。人人都大張著嘴盯著那兩面赤色令旗,盯著馬背上盔明甲亮的官兵,盯著…
馬隊已經被官員們迎進臨寨,看熱鬧的百姓還在嘖嘖稱嘆將軍的威儀,有點識見的人就開始紛紛猜測這隊騎兵到底是誰的護衛——八馬開道的儀仗啊,難道是提督大人來了?可不對啊,滿天下六制衛的提督,令旗全是青色的,沒聽說誰用赤色呀。那可是赤色呀,咱大趙朝以火德王,赤色可是…啊,呵呵,眼花,眼花,沒看清楚,啥都沒看清楚…
“那個將軍,好象就是渠州咱們見過的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擠到商成身邊的趙石頭小聲說道。商成也想問這個事情。他在剛剛過去的那撥人里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仿佛就是在渠州時那個說要接見他們又突然離開的女將軍。
“就是她!”能射得一手好弓箭的山娃子眼神極好,他既然說得如此篤實,那就肯定不會有錯。
得到肯定答案的趙石頭突然變得結巴起來,舌頭都打著卷,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囫圇話:“是…是…他是…女…?”
“是個女將軍!”山娃子白了趙石頭一眼說道,“不單她,還有她前后那幾個將軍,都是女的。”
這一下不單趙石頭和商成張口結舌,連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
女將軍?“柱國將軍”、“京畿行營副總管”一一那兩面赤色旗幟上就繡著這兩行字一一竟然是個女的?商成不知道京畿行營副總管是個什么樣的官職,可他知道柱國將軍是個什么職銜——至少是正三品呀,比屹縣的縣太爺高出了不知多少級的大官…竟然是個女的?而且看著年紀還那么輕?這…這也太叫人不可思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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