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也沒馬上離開廟會,只是東瞅瞅西看看,順便尋找自己的幾個同伴。這時候娘娘廟前的場地上怕有四五千人,要想找幾個人,就和大海里撈針一般困難。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人也越來越多,十幾個小戲臺上已經看不到人;南邊主戲臺上站出來三個畫花臉背旗桿的男角,配合著鑼鼓聲在噴煙吐火,整個戲臺煙霧彌漫火花閃爍,顯見得這是七天連軸大戲的壓軸戲《劈山救母的序幕。
商成知道,《劈山救母是佛家故事目連救母改編過來的戲曲,小時候他隨爺爺在鄉里中心學校的操場上看過一出戲劇電影《力劈華山,說的就是這個故事。他對戲曲沒什么愛好,對這故事也不好奇,再說臺上優伶的說辭唱段他都聽不明白,站在人群里瞧了會子熱鬧,就擠出來,準備趁著傍晚的徐徐涼風一個人慢悠悠地望回走。
他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扯他的褂子。
小偷?這個念頭在他心里一閃而過——雖然這半年多來還沒撞見過操持這營生的人,可沒遇見不等于沒有,這里人這么多,難保會有操這種行當的家伙出沒;而且他腰里還掛著沉甸甸一串錢,大約百三十文模樣,很容易被小偷上心。
他趕忙轉過身,手也按住了自己的腰。還好,錢還沒被偷去。
扯他衣服的人和他差不多裝扮。一件有些骯臟的淺褐色半截袖麻汗褂,一條肥大的粗布褲子,褲腳一直卷到膝蓋下,赤腳踩一雙圓口老厚底布鞋;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臉上帶著兩分討好的笑容,手里還抓著串銅錢。
他不認識這個人,也不記得在哪里朝過面,只好問道:“啥事?”
那人笑著朝邊上的一個飯食攤子指了兩下,很快地說了句什么話,并且把手里的錢舉高一些。商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過去,逡巡一圈也沒看見什么熟人,只好掉過頭疑惑地望著他。看來這家伙是認錯人了。他搖搖頭,說:“你認錯人了。”轉過身準備回去。
那人又扯住他,看樣子是不想讓他走,并且把那串錢朝商成手里塞。
商成被他這番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又不好發火,一邊阻擋一邊朝場地外擠;那人不依不饒地跟著他,攀著他胳膊,徒勞地想把那串錢扔他懷里。這時候旁邊已經有些人注意他們倆奇怪的舉動,很快就圍出來一個小圈子,并且象看見什么稀奇事一般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大概他們也沒見過這種事情:一個死氣白賴地要把錢送給別人,另外一個拼死拼活也不愿意要。
商成實在是拗不過那家伙,大庭廣眾之下又不能動手,只好停了腳步苦笑著問:“大哥,我和你素不相識,你平白無故地給我錢,是個啥意思?”那人抹了抹頭上的汗,說:“這…這…這…是…錢…”他越說越急,磕巴半天也沒說明白,倒把臉脹得通紅紫黑。
“原來是個結巴!”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哄笑起來。
那人被人一起哄,黑著臉再不說話,跺下腳就把錢丟在商成懷里,扒拉開人群就想朝外走。可他哪里走得掉?即便商成不攔他,周圍的人群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那高大漢子都說,他們倆不認識,無緣無故送錢給別人的事情可是不常見,這樣做總得有個緣由吧?
那人走不掉,只好兩手亂舞著不接商成遞過來的銅錢;商成自忖和那人一沒仇二沒怨,也不好使力氣,所以他剛把錢硬塞給那個人,那人就拽著他胳膊死活不放他走,一只手還抓著銅錢朝他懷里塞。兩個人正在你推我讓地僵持,人群里突然走出個女人,過來就用塊抹布般骯臟的東西在那人身上抽一下,嘴里道:“死鬼,老娘在那邊忙得直打跌,你還在這里和人角力玩耍?”
她這話一出口,周圍看熱鬧的人倒有不少笑得直打跌。她男人站直了也不及別人肩膀高,如今是渾賴著吊在別人胳膊上,死活不放人走,還說什么角力玩耍?真要是玩“爭跤戲”,別人摔他男人還不和玩一樣?
商成覷這女的倒有些面熟,象是晌午賣牛肉搟面攤子的那個女主人家。難道說他當時酒飯錢沒給夠,人家又找上門來討要?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一轉,馬上就被他否認了。要真是少了飯錢,那男人不可能再塞錢給他。可要不是少給錢,他還真想不出這兩口子找上他有什么事——總不可能是他多給了飯錢,別人還眼巴巴地跑來補還他吧?他心里轉著念頭,手上自然就少了幾分力氣,那男人立刻把錢塞進他手里,然后就象獲得一場了不得的勝利一般,高興地咧了嘴直笑。
商成手里抓著錢哭笑不得:“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那牛肉面攤的女主人家說話倒是利索,幾句話已經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客人晌午時在我們那里吃面喝酒,連酒帶面帶牛肉錢一共是一百一十六文,您走時給了二百六十四文,該當找補您一百四十八文。本想讓您的同伴給你捎帶回去,可那兩位客人說和您不同路,讓我們直接把錢給您。我男人下午就在場地上轉了好幾圈,結果都沒碰見您,剛才好不容易瞥在您,他就趕來給你錢…”說著施個禮,“我男人他不會說話,肯定讓您誤會了——您多擔待。”
商成登時嘴里喏喏得說不出話。周圍的人對著兩口子指指點點,都是一陣唏噓感慨。
夕陽已經隱沒在西邊天際那一蔓烏黑的云團中,夜幕緩慢但是毫不遲疑地朝大地籠罩下來,遠處的城垣近處的村莊都在漸漸地變得朦朧模糊起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茅草燃燒過后的灶火氣息。路邊一處村莊的曬場上還有人影在晃動;在曬場邊玩耍的娃娃們清亮的童音在傍晚的涼風中幽幽回蕩…
商成提著那串銅錢,跟著稀稀拉拉回城的人在泥土路道上慢慢走著。
這串錢就是一百四十八文,不多一文錢,也不少一文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去數這錢,也很難說清楚得到結果之后自己到底是個什么心情,更不知道知道結果有什么意義,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去數了,不僅數了一遍,而是數了好幾遍,回回都是一百四十八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商成回到住處時,天早就黑了。
他們住的地方在貨棧的后面,三間泥墻茅草屋圍一溜排開。兩旁邊都是貨棧的庫房。三間茅屋只有一間半住著馱夫,另外一間半是貨棧的小伙計和雜役們睡覺休息的地方。他接著月光踅進第一間。唯一的一扇土窗垣上點著盞油燈,一團昏黃的光影籠罩著豆粒大的火頭;因為有了這點光線,屋子里其余的地方變得愈加幽黑深邃,模糊得只能勉強辨認出物事的大*置。
商成把兩串錢都撂在自己的鋪位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讓一個睡覺的家伙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很快就又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商成扒拉下褂子和褲子,只穿著條大褲衩,在門背后找到木盆,就踢趿著鞋來到院子里的水井邊。在廟會上擠了一天,他現在通身都是汗水和塵土,沖個涼是當務之急。
當他洗罷頭臉正拿著自己的汗巾抹胸膛脊背上的汗泥時,山娃子也回來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山娃子倒先問他:“你下午跑哪里去了?鉆哪個野婆娘的被窩里去了?害我和石頭滿廟會找你。剛才還在說你今晚是不是不回來了…怎,被人從被窩里打出來了?”
商成也有些驚訝:“你倒比我先回來?石頭呢?我估摸著你們明天早上才回哩——石頭和你不都想去見識那幾個唱皎曲的女人嗎?怎么,沒帶夠錢?還是沒被別人看上眼?”說著話,把汗巾擰得半干不濕,來回使勁搓著兩條胳膊上的油泥。
山娃子蹲到井臺邊,嘴里叼著根草,說:“早回來了。你還別說,石頭真瞧上一個唱曲的,一把錢撒上去,那婆娘當時就掀了裙腳給他看大腿…”
“大腿白不?”
“白。”山娃子老老實實地說道,“不單大腿白,臉蛋也白,細條眼睛朝石頭一撲扇,那小子當時就分不出東南西北了。”
“然后哩?”
“然后…然后就碰見南城小郭莊那幾個家伙,跑去吃了點酒,不知道怎么就說到耍錢上,這不,就都回來耍錢了。”山娃子從褲腰上解下幾串銅錢,勾在手里數了幾下,仰頭笑道,“還成咧——半天工夫,贏了他們七百多文,緊巴緊巴能把我婆娘稀罕的灶房壘起來。”
商成把木盆里泥湯一般的水潑在腳地里,肩膀頭搭著汗巾過來再打井水,扔下汲水桶,攥著繩子卻沒朝上提,皺起眉頭問:“你把石頭一個人丟娘娘廟了?他的傷還沒好利索,四五里路一個人走回來,怕是要出毛病…”還有幾句話他沒說。老鴰寨的土匪還有漏網的,這些人對貨棧的人恨之入骨,難保沒人狗急跳墻,趙石頭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正是土匪報復的對象。
聽商成話音里帶著責怪的意思,山娃子也沒惱,把錢又拴褲腰上才嬉笑道:“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聽說有地方耍錢,怕是老婆生娃娃也得放一邊。他這會正在后街上那間老面鋪里擲錢哩——”
“他贏了?”商成問。他看過山娃子他們是怎么耍錢的。每注多少先商量好,再把個銅錢丟地上,耍的人站直身子,手里拈枚銅錢舉到鼻子般高,瞄準地上的銅錢松手讓手里的銅錢自由下落,把地上那枚銅錢砸翻身就算贏,沒砸翻身或者沒砸中都算輸。偶爾也在地上畫根線,隔著十來步再劃根線,人就站在這邊線外把銅錢擲向那根線,銅錢不能逾線,然后誰擲的銅錢離準線近就算誰贏。
“輸!”山娃子咧著嘴笑得呵呵地。“輸了差不多有兩貫了,還紅著眼睛開賭擲錢——誰要敢和他爭,就和誰瞪眼睛揮拳頭。”
商成在腳地里把木盆里的水嘩地齊大腿淋下去,跺跺腳甩掉水珠,把木盆放一邊,踮著腳走回來,也在井沿上蹲下來,笑著說道:“那活該他輸。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只當接濟別人了。”學了山娃子在井沿邊掘了個草根含在嘴里吸。一彎新月掛在墨綠色的天空中,滿天的星斗熒熒閃爍;徐徐的夜風拂過,一股涼意登時浸進心脾,只覺得全身三萬六千毛孔都是涼悠悠地,愜意地嘆息一聲,問道,“你修房子的錢夠了不?不夠的話,我先借你一些。”
“差不多了。”山娃子吐了已經嚼得沒滋味的草根,又拔根草拿在手里慢慢地撕扯草葉。“我算過,起三間房頂天就花七貫五,壘個灶房也就六百錢,我現在手里有十貫出頭,足夠花用。剩的錢還上債務還有富余,今年秋冬都不用出去攬工了。”他巴咂著嘴越說越興奮,“趁這時候把我那幾畝地都好生作養一回,不吝錢,多買點肥來撒上,把地養肥,說不定也能有個好收成…”
商成知道山娃子有十幾畝坡地,就是地勢高,取水困難,天稍微旱一些便看不見收成,只能勉強支應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所以他不得不經常進山打獵或者出外攬工來補貼家用。他一出門,地里的活只能丟給婆娘;女人家畢竟力氣小,那點地更是經營不過來,娃娃又小,指不上用場,一來二去的,本來還算不錯的家就被拖累得春支秋糧,漸漸棲慌下來…他熟悉的家庭大多是這樣,柳老柱家是他死去婆娘的病拖累垮的,山娃子是接連兩年春旱害的,還有李家莊那個和十七嬸沾親帶故的家庭,則是兩種原因都有——聽說那家人的父輩還是個秀才,算是莊里的頭面人物,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就讓一個剛剛興旺起來的家庭露出了敗象…
兩個人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都沒開口說話。沉默了半天,山娃子問道:“你呢?回去有什么打算?”
“想買房子。”商成說道。他就把霍家集上那個官府發賣房子的事情說了。
山娃子的手指頭在井沿上畫著道道,半晌才說道:“那房子能買,是好事情哩。”
當然是好事情。何況霍士其還能在官上做點手腳,十貫錢的事情八貫錢就能辦好。
“然后呢?”
商成有些愕然地望著同伴。然后?什么然后?
“買了房子之后你準備干什么?”
“繼續找活干啊。我聽說衙門在招人,專管運糧的事,我想去做。”商成說道。山娃子問得真是希奇。除了賣力氣,他還能干什么?總不能現在就去給別人做佃戶吧?說實話,先前他確實有這個打算,不過最近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聽霍士其說,朝廷過幾年可能要和突竭茨人打大仗,這兩年開始在燕山大量囤積糧草器械,從內地到邊關的馱隊連肩接踵——這其中有多少活路要找人來做啊?他已經打定主意,回去就在縣衙掛個號,專做這個事,只要舍得力氣,一年掙十幾貫不在話下,兩年下來就能買匹好馬,之后掙錢就更容易——柳老柱是連人帶馬都在給官府做事,領的就是雙份工錢,馬的草料還是另算…
山娃子大約是頭一回聽說這事,驚奇地問道:“這事真的還是假的?官府不是說起兵事是謠傳么?”聽了商成的解釋,他手指頭又在地上摳摳畫畫了半天,才瞇縫起眼睛道,“那我回去也不作養那些地了,修了房子就來找你,咱們一起去官府尋事做。我算過,這樣做兩年,拋去各種花消,我能買三畝河灘地咧。”說著咧嘴笑起來。
“行,回去我先探探路子,消息確實我就去找你。”商成說。說完想想,又補充道,“要是我脫不開身,也一定托人捎信給你。”
“噢。”
說了半天話,商成身上也有些涼。看山娃子不象還有話要對自己說,就從腳地上拿過自己掉幫的老布鞋,磕磕土套腳上,進了屋躺在草席上。粗糙的草席毛刺立刻扎得他渾身難受,尤其是扛石頭留下來的老疤,幾乎是立刻變得象被火燒炙一樣,燎心燎肺地疼。他禁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山娃子也跟著進來,借著那點亮光摸到自己的鋪位,蹬了鞋也要躺下時,一個人風一般地掠進來,搶了那盞油燈就跑到一個鋪位邊,扯開褡褳嘩嘩啦啦地拿錢。
這番聲響立刻招來幾個睡下的家伙的唾罵。
“造你娘!再罵拾掇你們幾個!”那個犯了眾怒的家伙聲音比誰都高,一邊朝懷里揣銅錢,嘴里一邊不干不凈地亂罵。看來這是個平素就蠻橫的家伙,那幾個被驚了好夢的人立刻沒了聲息。
“造你娘!”山娃子立刻罵回去,“你輸多少了?急得就象婆娘跟人跑了似的!”
“不多,才輸四貫!”趙石頭不敢和山娃子渾說,揣幾把錢又把褡褳系好丟在腳頭,跑過來把油燈放回原來位置,這才看見商成。“商大哥也回來?走,也去玩幾把!貨棧幾個伙計都去睡了,人少玩著也沒興致,你去湊個人數,也熱鬧熱鬧?”
商成翻個身,沒理他。
見商成不理會自己,趙石頭倒不急著去翻本了,就坑沿上一坐,說:“商大哥,你怎么也和山娃子哥一樣呢?他是有婆娘娃娃要養的人,不敢胡花錢還有點說頭;你光棍一個,怎么也學他?你看你,一不耍錢二不喝酒三不找女人,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
商成閉著眼睛,也不著惱,只說道:“你再敢胡說,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扇墻根去?”
“我說的全是真話。咱們這些光棍漢,要那么多錢干啥?還不就為了吃吃喝喝日哄肚皮,找倆女人美氣美氣?錢花光了再去掙嘛——咱有的是力氣!”說著噗嗤一樂,笑著說道,“剛才庫房那個老管事才說了,就這后街上有個娼戶,家里養著好幾個細皮嫩肉的小妮子,睡一晚上才五百文——你一起去不?保證讓你先挑…”
商成聽他越說越不堪,忽地坐起來,揚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扇過去。趙石頭早就一拐一瘸地躥出門去,到了院子里還在喊:“你要愿意來,讓山娃子帶路——兄弟拍胸脯保證,一準讓你先挑!”聽話音已經去得遠了。
商成啐了一口,嘴里罵一句,又倒在草席上——他嘴里呻吟一身楞蹭又坐起來:“造他娘!”他不小心躺得猛了,草席的毛刺扎進了背上的傷疤,脊背上立刻一片火辣辣地,疼得鉆心。
被趙石頭這么一番鬧騰,屋子里幾個人都醒了,又聽商成呼痛怒罵,都以為他惱恨趙石頭,就有人在昏暗中做和事老:“商家兄弟別往心里去,趙石頭就那樣的人,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話,其實他還是挺服氣你的。”說著嘆口氣,又說道,“石頭的爹媽死得早,全靠戶族里照應才活下來,沒爹媽管教,說話做事難免不迎人…”
那人絮絮叨叨地替趙石頭說好話,商成還沒開口,山娃子倒替他分辨:“趙四叔,商家大哥又不是真要打他。真要揍他,憑石頭那點本事,就算身上沒傷,也是白給。”旁邊幾個人也都說山娃子的話在理。那個趙四叔也知道眾人說的不是假話,也不怎么爭辯,只是翻來覆去地念叨石頭死去的爹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