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回到柳家,月兒就把昨天高小三來的事都告訴了他。
毫無疑問這是樁好事。麥子已經收過了,莊稼地里的活路要輕快很長時間,農戶們不會再掏錢雇傭短工;因為謠傳朝廷要興兵的緣故,霍家堡上的飯肆酒樓也不再大興土木,精明的生意人們一面悄悄地把細軟財物運去更安全的府城甚至更遠的南方,一面不動聲色地緊張著關注地事情的進展。這兩樣事情合在一起,就讓商成這樣的靠打零工掙錢的攬工漢們很難尋到活做。商成還好一些,兩只惡狼給他帶來了差不多三貫錢,算是有些積蓄,即使沒事可干也能支撐一段時間,但是象田小五那樣的純粹靠著攬工的人,在這個時候就倍感生計艱難和生活艱辛。實際上,這也是田小五隨時隨地都把當兵吃糧的事情掛在嘴邊的最直接的原因。只是田小五現在還能尋到點事情做,腰里也有幾個零散錢,還不至于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他也有在當衛軍和做邊軍之間挑肥揀瘦的余地;要是日子真到了吃不上飯的時候,毫無疑問,他會決不猶豫地加入邊軍…
“高小三只說明天一早去縣城的貨棧找他?”商成思忖著問道。
月兒點點頭,說:“也沒說明天一早就去,只說最遲在明天一早就要去找他。他還說,要是趕不上這趟馱隊,就要過不少日子才能有下一趟。”她說著就要出門。她一早就托付了布鋪的伙計找人給商成捎話,讓他趕緊從李家莊回來,現在人已經回來,她還得去給人家交代一聲,別讓人家跑冤枉路。
“他提沒提到他們貨棧還要雇傭人?”商成打算把田小五也叫上。
月兒回憶了一下,說道:“他沒直接說還要找人…不過,他說貨棧最近積壓了很多貨,都要趕日子送去渠州,也提到說貨棧人手不夠,眼下還在到處找人…”
這樣呀。商成想了想,覺得把田小五捎帶上也不是沒可能。即使貨棧的人手已經招攬齊了,田小五也不過是多走了幾十里路,不會有什么損失。說不定他沒在貨棧攬到事做,反而在縣城里找到更合適的活計呢?就對月兒說:“你去忙吧,我出去找個人。”
既然商成要出門找人,月兒就沒有了出門的必要。她讓他自己順路過去和布鋪上的人打個招呼,她便留在家里做午飯。
商成答應著就出了門。
他先走到前街的布鋪上找到月兒托付的人,把她囑咐的事情辦了,給人家說了好幾句感謝的話,這才離開店鋪,拐個彎,從一條骯臟狹窄的小巷轉到田小五住的那條街上。這條街上幾乎全是破朽朽的低矮泥垣茅草屋,偶爾才能看見一間半間的泥瓦房,比柳家所在的那條巷子的景況還不如。因為剛剛麥收,家家戶戶都用新麥秸在房頂上修修補補,于是被風吹雨淋日曬而變得黑糊糊的茅屋頂上就出現了大塊大塊的赭黃。街兩邊到處都能看見說不上名目的垃圾,蒼蠅在人和牲畜糞便積起的垃圾堆上盤旋起落,發出嗡嗡的聲響。有一間大概被人遺棄了很長時間的茅屋已經倒塌了,屋子中間幾根黑黝黝的爛椽子挑著七零八落的茅草,看著象是門的地方趴著一堆紫醬色的物事,看人走近,一大群綠頭大蒼蠅嗡地一聲炸開一一商成這才看清楚,那團物事是只死貓。貓的身體內臟已經被野狗田鼠什么的吃得只剩下一張皮,只有貓頭還算是完整,可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兩個不規則的黑窟窿,頹敗的毛皮被黑顏色的液體糾結粘連在一起,可怕地支棱著…
商成皺著眉頭強忍住惡心,緊走了幾步。直到現在,他都不是很適應周圍的這種環境,看見隨處亂丟的生活垃圾和成群亂飛的蒼蠅,他就覺得反胃。但是他也沒有力量來改變這種情況,也沒辦法讓別人跟著自己一起來保持環境的衛生整潔,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自己的所能改善柳老柱家周邊的情況…
他在街的盡頭轉了個彎,拐進另外一個看起來差不多的小街。他約莫記得田小五就住在這里。可這幾道街看起來都是一副模樣,茅草屋也瞧不出個什么差別,無可奈何之下,他拉住一個在街邊玩耍的娃娃,打問田小五的家。那娃娃渾身上下滾得全是泥,臉蛋和手也黑糊糊得不知道抓過什么東西,被他拉扯住之后嚇得一聲都不吭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瞪著兩只黑眼珠驚惶地望著他。他的玩伴也都被商成的舉動唬得一哄而散,然后隔著木籬笆院墻緊張地盯著商成。
商成只好放開那娃娃。看來找這些小家伙沒用,他們興許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直起腰抬起頭,想找個大人問路。可周圍幾家人戶都沒看見個人影一一怪了,人都到哪里去了?再走兩步,突然聽到前面不遠處傳來叫好喝彩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女人嚎哭厲罵的尖利嗓門。
他循著聲音走過去,拐過街角就看見好大一群人,幾乎把個狹窄的街道堵得嚴嚴實實。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頭發花白的老人也有十五六七的少年少女,個個臉上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神色,把個院落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人群最外處還有個家伙騎在一匹騾子上,伸長了脖子瞧熱鬧,不停地找周圍人打問,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商成也停住了腳步站在人群里朝院子里瞅。
院子里正有兩對男女扭打在一起,拳來腳往抓耳扭耳扯頭發再帶著幾聲喘息幾聲尖叫,四個人都是面青眼腫衣衫不整。夏天里人們的穿著本來就少,這一撕打起來,兩個男人還好一些,不過是露過脊梁敞個胸膛,可兩個婆娘卻都露了肉,卻又顧不得丟臉遮羞丑,只管和對手抓扯。院子里鍋碗瓢盆摔了一地,一攤青不青黃不黃的菜湯里還滾著幾個黑黢黢的麥餅,一個幾歲的娃娃手里抓著半塊餅,坐在菜湯泡過的泥地里,咧著嘴死命地干嚎。
“咋回事?咋回事?”騎在騾背上的家伙看得眉飛色舞,嘴里一邊嘖嘖贊嘆,一邊還在找人打問事情的由來。陡然一聲喝彩“打得好!扯她內裳!扯!”,倒把站他旁邊看熱鬧的商成嚇了一大跳。
商成不滿地瞪了那家伙一眼,眼角卻瞥見田小五端著個粗陶海碗也擠在人群里,手里抓著兩塊金黃色的新麥餅,一面吃喝得唏哩嘩啦,一面踮了腳看得眉花眼笑,還支棱著腮幫子跟著喊好。
商成擠過去,在田小五肩膀上拍了一下,使了個眼色就撥開人群朝外走。
“等等,等等!等我看完!”
商成走出兩步才發現田小五根本就沒挪動地方,只好又轉回來扯扯他褂子:“你先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田小五這才看清楚是商成找他。他巴咂著嘴,死盯著兩個敞胸露懷的婆娘看了兩眼,吁一口氣,很不耐煩地跟著商成走到人少的地方,一面把塊餅子塞給商成,一面翻著眼睛望著他,
商成接了餅子,說:“縣城劉記貨棧在招人手,十來天的短工,工錢五百,還有花紅,你去不去?”頓一頓,又補充道,“是送貨去渠州,走完這趟,興許還有兩三趟…”
等他說完,還在踮起腳朝院子里望的田小五才轉過頭問:“誰告訴你劉記貨棧招人的?”
“高小三特意捎回來的話。”
“他是就喊你去,還是讓你再引幾個人過去?”
“他原本是想喊我和柱子叔。柱子叔在給官上辦差事,你可以頂他那個缺。一一反正你也趕過馱馬,知道怎么伺候牲口…”
“那我不去。再缺人手高小三也不會招攬我。”田小五截斷他的話說道。看商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解釋說,“我家和高家祖輩上就結了仇怨,多少年都沒說過話了…我不能去高家門下仰吃食!”
商成沒想到田家和高家竟然還有這層關系,一時找不出話來說。他知道,這些莊戶們之間的冤仇怨恨有時會牽扯連綿幾十年好幾代人,即便兩家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里,也是一輩子抵死不相往來。既然田小五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他也不能勸什么,只好說:“那…我就回去了。”走兩步又覺得這事做得沒頭沒尾的似乎不太好,就站住腳說,“我吃過晌午就準備去縣城,要是能遇見十七叔,我就讓他去衛軍那里探探風,看你的事能不能有眉目。”
田小五卻叫住他,直撅撅硬邦邦地說道:“不用麻煩十七叔了。”
“哦。”商成抿抿嘴唇脧了田小五一眼。看來自己這趟是好心做錯事了,不單沒能給田小五幫上忙,還因為高小三的關系讓田小五和自己起了隔閡…
看他臉色不痛快,田小五也知道自己把話說岔了,急忙陪著笑臉說:“商家大哥想左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回來就聽人說,燕州城里已經立起了招兵旗。我都和人說好了,這兩天就結伴去燕州…”
“燕州在招兵?真的假的?可別是謠言讓你空跑一趟。”商成疑惑地問道。燕州是燕山衛衛治,和屹縣隔著三百多里地,要是消息不可靠,空跑一趟倒無所謂,關鍵是來回路途上十多天的耗費…
“有人已經先去了,就是他們捎信回來說消息可靠我們才打算動身的。”田小五說著覷了覷商成的臉色不象剛才那么冷峻,就又笑著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商成沉吟著緩緩搖頭,就勸道,“商家大哥,不是我說你,憑你的身量力氣,進了兵營就能當上排頭兵,熬一兩年下來說不定就能進個伍長什長,何苦一天到晚守在這霍家堡?能有什么出息?吃苦受累掙幾個錢還不夠塞牙縫一一當兵多好!啥事都不操心,每天有吃有喝還有錢,運氣來了說不定晉個一官半職就可以回來光宗耀祖…”
他說得天花亂墜,商成卻只是搖頭。吃糧當兵是條出路,可他眼下還沒到奔這條路的地步;即便他走投無路要去當兵,也得先和霍士其商量,要把諸般要緊事都拿出一個章程說法來才能去,不然他“丟失了度牒的和尚”的事情一旦曝光,被牽扯進來吃官司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
看來他想邀田小五一道去貨棧幫工的事就只能到此為止。
事情沒個結果,他也有些心灰意懶,兩家人打架的熱鬧他也沒心思看,就尋了路回了柳家。吃罷晌午,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把衣服和兩雙月兒大丫給他做的麻鞋一起塞進褡褳里,懷里揣著十幾文銅錢,就頂著火辣辣的晌后驕陽朝縣城趕。